邓文梁宝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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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源

文/邓文梁

这是一条近百年的矿山石阶路。远远望去,两面高山夹一条河流,路,修建在河流右侧,一路向上,盘旋蜿蜒,伸向大山深处,伸向层层叠叠曲里拐弯的矿山人家。

近四代矿山人在河流两岸,建造了三对矿井。分别叫南平硐、北平硐和中平硐。三点成三角的三个矿,高低分布,默默相望,吞吐成千上万的上下班矿工。生产与生活区像麻袋一样装在山里的年代,这里满山遍野都是人,都是工作的忙碌和生活的绚烂。

人人都晓得,石阶路是步行进入矿山的首选之路。河水淙淙流淌,山野葱绿静谧,天轮骨碌旋转,工业生产的大小鸣响轮番交织,烘托一方山水的工业气息。在这生生不息、上上下下的人们,叫宝源人。宝源人对这条路的依赖和感情,已驻入各自的心窝。只要抬脚走去,就能看见,路的周围,长满了高高低低、叶片油亮的玉兰树。从树枝树叶下伸出来的路,呈“7”字展开,凸起一个俯瞰山门的瞭望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石阶路成了陈小谷上班路途的最后一段。每天清晨,他从市棚户区出发,过唐洞,穿石鼓,越过李家大院和周源山煤矿,直奔一个叫三都的工业小镇,再拐弯,过铁道路口,朝茂岭山谷而去。

车轮滚滚向前,窗外风景变换,听到山腰上皮带走廊里的煤矸滚动声,就到了宝源——河床、石桥、井口、煤坪,还有横立在眼前的销售办公楼,每次都以迎接新人的热情将他揽入怀里。

陈小谷下了车每次都会毫不犹豫地朝玉兰树下的石阶路走去。这条路在南方煤矿具有无与伦比的典型性,它坚固、质朴、蜿蜒、幽静,在陈小谷心里是美丽和美好的存在,在局外人眼里,是矿山人故事的开始。

电影《山道弯弯》中的二猛顶替哥哥大猛来到矿山上班第一天,矿上照顾他开电机车,苏矿长就是在这个石阶上把师傅介绍给他的。后因山洪和坡度以及承载能力等原因,这条路经历了数次改造,整条路搁在南北电机车运输道上,先陡、后平、再起坡,在风雨雷电中更显顽强。路人行走在其中,只见树枝蓬蓬勃勃,树叶密密匝匝,透着阳光的棱柱,耳畔,时常响着鸟儿的鸣唱。

陈小谷尤其喜欢这片密密的林子,这道弯弯的石阶路。踩着石阶上的细砂和落叶,他便会想起一个人,一个让他刻骨铭心的女人。

陈小谷招工进矿时,眼里堆满了兴奋的光亮,只身走在工业广场,一举一动透着乡下孩子的好奇。他四处张望,被眼前竖高横长、错落有致的工业建筑所震撼,羡慕被建筑所包裹的矿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每月有几十斤定量供给的大米和按级别拿工资的发薪日,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要好、要强。从农村招工来到矿山的男人,大多都把村里的漂亮女人娶到了手,在这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家,每天在各自的屋头升起袅袅炊烟,过上了吃国家粮的生活。

时光总是在某些节点让人陷入深深的怀想。水响鸟鸣的早晨,架高线下的电机车头牵引着一辆辆矿车从井口驶出,“碰头”的撞响,像卡宾枪连发的子弹嘎嘣作响。还有扑入眼帘的桂花树散发出怡人的芳香。充电房前人来人往,热闹喧哗,陈小谷沉浸在当新工人的美好感觉里。矿工出班进班碰面打招呼和递烟点火的亲热劲让他止住了脚步,他美美的盯着几张白脸和黑脸凑在一起说话,很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无奈暂时分辨不出井下那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到他们发出阵阵笑声,也跟着笑了,笑声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这个人就是彭国珍。她白皙的皮肤与周遭黑色的基调形成鲜明的对比,更加吸引人的是她的五官——柳叶眉、刀环耳、大杏眼、高鼻梁、小红唇,以精巧和谐的搭配灵闪在她的瓜子脸上。美中不足的是她的两颊长有两撮淡淡的雀斑。

她端坐在充电房对面的补衣摊前,衣着朴实,姿态自然,目光里带着笑意——眼前不停晃动的新老面孔让她感到振奋无比。她想,等散了班前会,自己的双手很快就会忙不过来。那些要补衣裤的大男人们一个比一个急,一个比一个爱开玩笑,瞅准机会,就会说上几句荤腥段子,俗中带雅,引人发笑。

听到陈小谷的笑声,她用目光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只见陈小谷小小的个子高高的鼻子,满脸的笑容带着一股质朴清新的气息,有如对面河上吹来的清风。他穿一件不知从哪弄来的不合时宜的“干部服”,大大的,将屁股给罩没了。鞋子和裤管上仍然残留着黄泥巴黑泥巴点子。两个手掌呈锥形半插在裤袋口。看着这副样子的陈小谷,彭国珍在心里想——这顶多只算一个半大的孩子,怎么也当上了新工人,要去下井挖煤……

她伏下身子,将缝纫机踏板踩得飞快,发出带有节奏的哒哒之声,双手麻利地推动着衣服,嘴里不断吐出的气息将额前的刘海吹得上下起伏。她为自己这一莫明的举动感到从未有过的无语。

躁音与灰尘一起袭击了彭国珍的面庞。那是班前会散后人流涌动、脚步杂沓所带来的“浪潮”。望着散开来又聚拢来的人群,她撇了撇嘴,两个小酒窝在脸上轻盈跳动。就在抬手撩发之际,她浅红的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这样的嘀咕:为什么生在农村的人总想着跳龙(农)门?这么小的个子也往矿上凑。

呵呵,这小子可是年龄到了,个子没跟上,我看过他的履历表。腰圆体壮的贺占虎一边答着话,一边将补好的衣服撂在肩头,大步流星地向班前室走去。

陈小谷最初跟着师傅贺占虎做徒弟。初来乍到,笨手笨脚,新工作服穿在身上像龙袍,矿帽的内径太大,也不会调,戴在头上被矿灯压得一会儿歪向左,一会儿歪向右,矿灯射出的光柱,老落不到要照的地方。

师傅贺占虎不敢让陈小谷过多接触工作面的事。每次班前会散后,看见躲在旮旯里的陈小谷,都像哄小孩一般,让他带带工具,提提水壶,开开溜子,以免工作面的凶险吓破了这个孩子的胆,上工作面之时就是逃回乡村之日。

陈小谷心里明白,这是师傅在照顾自己。望着溜子道漆黑的顶板,他找准机会,咬牙问师傅:贺师傅,什么时候带我上工作面?我是男人,我得赚钱,家里负担重,出师转正耽搁不得。

择一个黄道吉日,师傅贺占虎将陈小谷带到溜子头,指着吡牙裂嘴的“压口”说:要想成为真正的矿工,真正的男人,必须见识一个接一个的“压口”。矿工,就得像工作面的支柱,压力越大,挺劲越足,决不能“跳锁”。

陈小谷是知道“跳锁”的意思的。新工人培训课上有老师讲过,就是不合格的支柱遇到压力时,顶不住、扛不起,锁梢在工作面发出呯嗙呯嗙的跳动声,顶板一片冒落。

我——决不能做“跳锁”的支柱。陈小谷这样告诫自己。

在师傅的带领下,他一下到井下,来到工作面,矮地方、烂地方,有可能断手断脚、甚至丢了性命的地方,都争着上,苦练采煤本领、险情处理方法,终于学到了采煤工人的“真功夫”,成了师傅贺占虎的得力助手。

由槽板、支柱、木料和钢丝绳构成的工作面,炮声隆隆,机器轰鸣,到处可听到木材、支柱、溜子链条和槽板的嘶叫声。煤壁与老塘冷不丁垮落,冲起一股股煤尘,直往心肺里钻。他如铁人一般,在工作面上窜下跳,每一个动作都孔武有力,呼呼生风。他一次又一次闻到了冒落的煤块的芳香,感受到了滚落的汗珠的酣畅。他手上有了技术,心里有了梦想,就连师傅也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配合宣传需要,矿广播站每天都在喊着他在工作面的动人事迹,美女播音员那甜美的嗓音在宝源的绿岭青坡河谷山崖屋脊山道上飞扬。很快,宝源人都知道了他。知道了采二队有一个陈小谷。这个人个子小,不怕苦、不怕难、不怕险、不怕累。很快由新工人成了“采煤能手”。

陈小谷每天下班后,总会将发酸发软的身子躺倒在铺板上,对着纹帐顶发出会心的微笑——他希望第二天一早,又能成为黑浪里的“弄潮儿”。

眼看着天轮飞转,时光飞逝,经历数月昼与夜的奋战,陈小谷的新工作服变旧了、变皱了、变破了,特别是肩背上那道口子,已到了不补不行的地步。

高亢的班前广播音乐中,陈小谷带着羞涩的笑意走向补衣摊,走向彭国珍。缝纫小摊被矿工紧紧围着,都想赶早缝好衣裳、钉上纽扣去下井,去战煤海、夺高产、增收入。

陈小谷一心扑在工作上,由个子上的“矮人”成了工作上的“高人”,可在一些人际人情“细节”上仍然还不成熟,就连去补衣裳也没有什么经验,来到摊前,手上备用衣也没准备一套,还用头不停地往摊里钻,想看一看这会儿摊主究竟有多忙,样子有多好看。惹得先到的矿工,不时用怪怪的目光看他几眼。

彭国珍虽然手里忙着,但眼神丝毫没放松,管着事,尤其是在陈小谷有些不耐烦地转身之时,她闪动的大眼睛,看到陈小谷工作服右肩上那块被机油和煤灰染旧的布块,在飘动、在扎眼。她想——这是一道多大的口子呀!下面的皮肉肯定受伤不轻。她的胸脯一阵起伏,破例向外伸出手,轻声说:把衣服脱了。陈小谷犹豫了,往四周看了看,确定彭国珍是要自己脱衣时,心里惊叹道:我的天!这怎么好意思,这么多人呢。

抢先的不忍和在异性面前的害羞,让他不由自主后退了身子。见众人并没有反对的声音,陈小谷才将身子凑了上去,看到摊主的手掌如莲花一般盛开在眼前,不由自主地用手捏住了下巴。

经过几个月的工作面摔打,陈小谷身上的肌肉鼓了起来,看上去结实多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脱了衣,将带着光泽的肌肉展露在天光之下,展露在彭国珍眼前。

心里塞满羞涩与感激的他,双手紧紧抓着腰间的皮带,嘴里努力想说点什么,又怕说得不妥当,不中听,让人笑话。于是,又咬紧了嘴巴。样子又憨又呆。

彭国珍并没有看他,勾着头,接过衣裳,仔细翻出那道大口子,自言自语地问:这是怎么搞的?拉开一道这么大的口子?陈小谷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说:没事,没事,真的没事。

还没事?彭国珍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白晳的脸上一阵牵动:是风门上的铁钉挂的吧?陈小谷奇怪眼前这个女人怎么一说就准,好像她亲眼看见了。

那天,风巷的风像哑了喉,吐不出声响。干活奇热。师傅贺占虎老说安全出口的风门又打开了,要出人命。陈小谷没等师傅抽身就火急火燎爬上爬下一连去关了好几次门。记不起是第几回,由于太疲惫,手脚发软,离开时,肩背上的衣服被风门钉子给挂住了,一把扯过他的身子,只听见“哧啦”一声,衣服破了,那股钻心的疼痛呀,没法形容。

彭国珍低下头,缝纫机的针脚密密麻麻扎在工作服上,直线、拐弯、画圆、交叉,陈小谷看得很仔细,很享受。脸上露出了笑。破口缝好后,彭国珍站起身,抖了抖衣服,细小的碎线纷落后,她示意陈小谷穿上。陈小谷看着起身展臂摊开衣服的彭国珍,发现眼前这个女人腰很细,手很白,眼神特别细致。

他赶紧伸出手臂,套进袖筒,穿上衣服,反手摸了摸肩背,感到彭国珍的手艺又快又好,不知什么时候,还在右肩里层加上了两层细密的口罩布,贴在仍然有些发火烧的皮肉上,舒服多了。

他吸了吸鼻子,闻到衣服上还带着彭国珍身上特有的气息。于是,轻声说了一声谢谢,就准备离开。刚迈出两步,听到彭国珍在身后轻声说:下井时注意安全——小屁孩。我的天——陈小谷在心里喊道:我看上去真就这么小吗?

他一扭头,看见彭国珍双手撑在缝纫机上,伸着头,白嫩的脖颈在阳光下闪着光亮,大杏眼里透着祝福,一股暖流迅速流遍了他的全身。

今后上班你要带上两套衣裤。师傅背着炸药箱子,走到-起坡道,放下箱子,特意坐下来,抬起头,望着陈小谷:你知道那么多人为什么都愿意让你先补吗?

不知道,请师傅指教。

响鼓不用重敲,你用心去体会吧。

师傅没有说出来的话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班里的采煤任务加了量,不仅上班要争分夺秒,工作面上还要连续作战,工作服会被汗水浸湿,又会被体温烘干。“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会成为常态。为避免感冒生病,影响工作,耽误产量,因此要带上两套衣裤,进班穿一套,出班换一套;另一个意思是煤矿工人也要讲文明,异性面前,没有特殊情况不要袒胸露背。即使是穿着工作服,也要干净整洁,有一个男人的样子。

陈小谷将手里的矿灯挂到矿帽上,顺着光柱的照明,仔细看着师傅,只见他腰间除了挂着打眼的钻头外,还扎了一套捆成一坨的工作服。师傅的身子很壮实,胸肌和大腿肌特别发达,手臂尤其粗大,腮帮鼓起,双眉有如黑森林,目光炯炯有神。行走在井巷,特别是工作面,有着老虎一般的威严,怪不得叫贺占虎。兵雄雄一个,将雄雄一窝。陈小谷庆幸自己跟对了人。什么话跟愿意跟师傅说。

哎,师傅,那女人,就是补衣摊上的那个,是矿上的正式职工吗?

怎么想起打听这个事?

感觉她待人特别好。

唉——师傅贺占虎叹了一口气。没头没脑地说:他父亲原来也是我们这个队的,名叫彭早田。

后来调到哪个队去了?

后来?后来……师傅用手抹了一把脸,鼓起的腮帮左右晃动,内心似有波涛在翻滚。陈小谷一把捏住自己的下巴,看出师傅有隐情,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一天,出了晏班,陈小谷与师傅将身子抛在澡堂的池水里,任水漂浮着四肢,满身的疲惫在热水中一点点消失。不一会,师傅侧过头,看着陈小谷的眼睛:辛苦一个班,这个时候,最轻松。

看着师傅美美的样子,陈小谷将身子挨近师傅,好奇地问:师傅,你也会觉得累?年纪大了,不再像你们年轻人啰,你们这个年龄力气就像井眼里的水,打干了又会冒出来。师傅顺手抓了一把陈小谷的身子,想看一看这小子的身体是不是过硬,没想到粗大的手掌碰到他的下面,心里一惊,嘴里笑到:你小子想女人了?

陈小谷血液沸腾,满脸通红。含混地说:哪敢呀——生理现象。年轻真好!话音和水波停顿后,师傅贺占虎沉默了,眼睛定定望着澡堂外面的天,天空深邃辽远,繁星密布,像无数双眼睛在眨动。他看见一双眼睛挨近了窗口,那是一双他始终无法忘记、痛楚和求救的眼睛。

陈小谷不知师傅在想什么。师傅看上去很粗犷,其实心很细,一些关键重要的话,不到时机成熟,绝不会透露只言片语。

师傅贺占虎思前想后,还是满怀深意地对陈小谷说了:在我结识的矿工当中,有一个人让我无法忘记,他很晚才从祁阳那片黄土地上踏入矿山,开始了他的矿工生涯……师傅贺占虎用毛巾抹了一把脸,不顾天色已晚,开始了他的讲述。

来到矿山的他,有着比一般人更壮实的身体,班前室里,脱衣剐裤换工作服时,那身肌肉简直就是铁打的。他说话嗓门粗,并伴有唯恐表达不清的手势。很小很简单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置身原野山林的高亢与粗犷。很紧急很重要的事情在他的身体里会蹦出最为敏捷最有力度最具持久力的劳作。他脸盘子大,牙齿洁白,一双眼睛看人看事看物往往显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持续打连班后,他对阳光尤其喜爱,常常顾不上休息,爬上建在河边的工棚屋顶,将身体在预制板上摆出一个“大”字,眯眼望蓝天、看白云,嘴里俏皮地哼着祁阳小调。

总有乡党们围着他转,在他身旁说着上一个班的事情,絮絮叨叨,终究没有一个结果。乡党们正要退去时,突然听到他大喊一声:菜牛——开溜子。那祁腔祁调,韵味悠长。原来他在说梦话了。

在乡野,他是最走运的一个。三十好几,而且有了妻室儿女,仍被招上来当了矿工,吃上了国家粮,怀着一颗感恩的心,他在工作上丝毫也不马虎。

打眼、放炮、攉煤、架棚、放顶,很快,他什么都能干了,成了“采煤通”,被提为一班之长。一个月,三十天,早中晚,三班倒,点名册上,他名字后面那些格子全是满的。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他从来不参加班前会,队长、书记、技术员手持点名册点到他的名字时,嘴里只有口型,听不到声音。之后,会补充道:彭班长,已提前半小时下井去了。我们这个班,班班搞两排,不愧为我们队里的明星班……

下班出井,他也是最后一个。闪跳着奔入澡堂,澡堂管理员已手持橡皮管在搞堂子周边的卫生了。他不由分说,蹦入黑黢黢的池水里,出来时,一身的“毛子”。管理员见状,破例重新打开淋水,笑着对他说:不是你把水洗黑了,而是水把你洗“毛”了。

他把家人接到矿山生活后,常常忙里偷闲,提着篮子陪妻子上街买菜,看着妻子由卖菜人到买菜人的身份转变,他脸上显得特别高兴。

日历翻卷,选一个倒班的空闲,他又主动陪妻子上街买菜,不过从身后亮出来的菜篮子,已由竹篮变成了用井下放炮线编织而成的“福”篮——篮子的正中心用红色的炮线编了一个大大的“福”字。他妻子知道,这是他在农村练毛笔字时最爱写的一个字!从此,班里几十条汉子都叫他福班长。

福班长,这名字好!陈小谷在堂子里扬手劈出几道水花:哪个不希望福运长久呢!

可是,好景不长。

听到这里,陈小谷的身子颤了一下,心,悬了起来。他多么希望这是一个圆满的人、有福之人,这是一个圆满的故事、让人欢欣鼓舞的故事。

师傅贺占虎是下了决心要讲,陈小谷却将脑袋埋进了水里。师傅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只有面对事实,才能面向未来。陈小谷从水里弹起脑壳,喘着气,抹干脸上的水珠子,一时半会理解不了师傅的意思。

那天,工作面“推磨”。采二队遇到了极为罕见的一次大冒顶。整个工作面黑风狂卷,飞煤走矸,老塘里虎啸猿鸣,木材和金属支柱纷纷扑倒,溜子槽板一滑到底,溅起刺眼的火花,悬臂梁在空中乱舞,好像远古混战之中的刀光剑影。危险、危险、危险。一个班的人连滚带爬向安全出口撤去。

贺占虎手提斧头向后回望,福班长断后,眼望着一溜兄弟逐个转危为安。福班长大声催促贺占虎,快,快,快。老塘里三根支柱一齐向贺占虎砸去,福班长双脚猛蹬,奋力一扑,把贺占虎推了出去,贺占虎拾起落在地上的斧头,用把子支起身子,扭头一望,只见三根支柱交叉将福班长的一条腿死死卡住,冒落的顶板正狂倾着煤矸,福班长的腿越埋越深,望着贺占虎折回的身子,他一脸痛楚,眼闪星光,猛然,他大吼一声:占虎,把我的腿劈了。面对这求生的本能,贺占虎双手冒汗,两腿发软,拼尽全力,向着福班长的腿,举起斧头……

陈小谷闭上眼睛,双手撑起,使劲跳动身子,水花一阵阵起落,他不敢想像斧起腿断的血光场面。

可是,我不是救护队员,没有那样的心法,犹豫着,下不了手。眼看着煤矸没过了福班长的头顶。

贺占虎说到最后已是声音哽咽、泪流满面。福班长就是彭国珍的父亲彭早田。这一点我必须告诉你。还有,国珍,她是一位好姑娘!好姑娘!师傅贺占虎望着徒弟陈小谷,羞愧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后来,彭国珍顶了父亲的职,由一名临时工转正成了宝源矿上的一名正式职工。从那天起,彭国珍就成了矿上生活服务部的一名清洁工,她没有丢下手里的缝补摊,每天除了免费给矿工们缝补衣裤外,还要搞班前室和澡堂的卫生,打扫玉兰树下的石阶路。

沿着玉兰树下的石阶路进入宝源这片神奇的山野,十有八九的人会被这里的景象迷住。从空中俯瞰这片充满烟火气的山谷,它就是一口巨大的铁锅。英明的矿山建造者,将宝源矿区最好的一块地,赐给了学校。学校就成了端坐中心位置的“锅底”。援着“锅底”上升的构建,是三纵三横的交通主干道。依附主干道迂回曲折蜿蜒伸展的石径,以绵绵的柔情通向每家每户的门窗。

在这里,没有一条“死胡同”,无任从哪里起步,最终都能回到起点。那些或横或竖或高或低或宽或窄或方或圆的建筑像农作物一般顽强地生长在泥土之中,蓝天之下。在山腰的正中,有一条呈南北走向的长街,这条北边临河而上、南边顺坡而入的街道,布满大大小小的门店,生意兴隆,人声鼎沸。中段的十几个砍肉案板,直到下午四五点钟还不会歇息,每天能卖掉七头猪两头牛。

陈小谷住在矿上时的单身宿舍就在这条街上,与彭国珍家连着一条石阶,隔着几十步脚。从农村到矿山,他举目无亲。除了几个老乡互相走动一下外,就是与师傅贺占虎和班里的几个兄弟来往,别无依靠。他吃食堂,三班倒、战煤海,风雨无阻,阴晴兼程。十分渴望与矿上更多的人交往,与这一片山水融为一体。

从师傅贺占虎的嘴里得知彭国珍的情况后,陈小谷对彭国珍既同情,又敬佩。彭国珍是彭家五个孩子中的长女,父亲去世后,母亲大病一场,身体一直不见好转。一个大家庭的生活全靠她操持。除打扫卫生、缝补衣裳之外,她还开山种菜,围栏养猪,撒谷喂鸡,只要能增加家庭收入,她几乎什么都干。她甚至瞒着家人,冒着酷暑,爬过矸石山,从石头缝里捡煤“掏金”。陈小谷搞不明白,一个女人的身驱里,怎么蕴藏了这么大的力量,是什么信念支撑着她的意志品格和情感世界。

时间总会给有心人留下大把的机会。一天早晨,在玉兰树下的石阶路上,陈小谷碰到正在打扫卫生的彭国珍。他一把跳到她面前,用穿透晨雾的声音问:哎,累吗?要不要帮忙?这是发自他内心的声音,他感到自己必须向彭国珍伸出援助之手,师傅贺占虎也支持他这样做,理由,放在任何地方都站得住脚。

怎么好意思?你可是矿上的红人,生产一线离不开你。彭国珍拄着扫帚把,揩着鼻子上的汗珠子,脸上掠过一丝柔美的笑。只要你愿意,我每天早上都帮你扫。不不不,是帮大家扫,帮宝源人扫。谁叫我们都是这条路上的人呢?

格格格……看着陈小谷说前补后的样子,彭国珍放开声音笑了,笑声在晨风中合着矿车的碰撞之声,飞向远处的天轮,落在静静的河水上,流向远方。

从此,陈小谷与彭国珍每天早上都在这条路上见面。由陈小谷从彭国珍的手里接过竹扫把,从上至下把石阶路清扫一遍,再由彭国珍从下至上将石阶路拾掇一番,于是这条路每天都呈现了更为干净整洁的面貌,让上上下下的人们感到十分清爽。

他俩每次见面,言语不多,只在蒙蒙的天光中,相互对望一眼,问一问吃过早餐吗?这会儿会不会下雨、会不会刮风?然后就在密密的树叶下,开始了分工协作的清扫。

时间久了,他俩在行动上形动了默契、身理上形成了生物钟。每天,天刚亮,陈小谷就会从床上跃起,站在窗前,望向彭国珍家,看着她头戴围巾,面带口罩,手持扫帚,走在清凉的空气中。

山谷里的早晨,气温低,雾气大,接下来还要挥动扫帚,清扫路上堆积了一天的杂物,她不能穿得太厚,也不能穿得太紧,每次都穿一身碎花布衣裤,走起路来,步态轻盈,身上的曲线若隐若现。不知怎么的,每当见到这身装束的彭国珍,陈小谷身上就会涌出一股莫名的冲动,顾不上洗脸漱口,打开门,一溜烟下梯子,打起飞脚,朝彭国珍奔去。

很快,两人呼出的气息在晨雾里融成了一团,两颗心发出嘭嘭的撞响,冷冷的身子开始变暖,休息了一个晚上的身上,涌出使不完的力量,两人不时相视一笑,共同劳作,每一个早晨的分分秒秒都变得十分珍贵,易逝难留。

扫帚在清寂的晨空中唱出沙沙的欢歌,背脊上滚动的汗珠子惊心又美好,还有脸上的“挂花”,使两张脸庞看上去更为温馨动人,别有情怀。轻风吹动树叶,身姿各异倚在石阶上休息片刻的两个人,双手落在栏杆上,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光滑的镀锌管栏杆上留下两人汗巴巴的手印,大大小小,重叠在一起。

渐渐的,他俩的交流多了起来。陈小谷会跟彭国珍说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什么工作面要改炮采为机采,用不了多长时间,还要上综采啦,这样以来,就能提高矿井机械化水平、自动化程度,减少一线职工的劳动强度,保障采煤工人的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还信心满满地说,要建设现代化煤矿,让煤矿实现由“黑”转“白”的飞跃。

彭国珍不知道陈小谷嘴上的这一套功夫是从哪里学来的,她听得半懂半不懂,眼睛一会闪亮,一会儿紧闭,脸上,劳动的潮红和对新事物的兴致交织在一起。她不住的点着头,嘴里发出一些感叹,心里对眼前这个男人越来越感兴趣,越来越认可。

在一个无法入睡的夜晚,她在心里喊道:不就是个子矮了一点吗!她敞开心扉,让陈小谷走进入了自己的心里,把心窝塞得满满的。她需要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堪称男子汉的人,来关心自己、疼爱自己,把一个摇晃的家庭支撑起来、稳固下来,把往后的生活过得更加美好,更有滋味。

她想,要是这种什么“黑”呀“白”呀的飞跃提前一些到来,兴许父亲现在还活着,自己就不用主动放弃读大学的机会,顶了父亲的职,来挑起家庭的经济重担了。

父亲,这个既能吃苦又十分乐观的男人,自从来到矿山,就拼尽了全力投入工作,嘴巴不知呷了多少炮烟子、双手不知磨破了多少层皮、身上不知负了多少次伤。有一年“双抢”,父亲匆匆忙忙往家里赶,自己站在村口接父亲,看见父亲的脸,差点没认出来,他脸颊上多了一块好大的煤疤,紫黑紫黑的,吓得她在塘边退了好几步,差点跌入塘里,还是父亲眼明手快,一把捞住了自己,笑着说:孩子,别怕,这是煤矿山给爸爸打的记号,走到哪里都不会丢失。

可父亲还是丢失了,丢失在陷落的煤海,丢失在落后的生产技术上。多少次,在梦时,她紧紧拉着父亲的手,嘴时喊着:爸爸——你别走,你是家里的大树,彭家的大树不能倒,倒了,我们一家人该怎么办?怎么办?

她好想问一问自己认定的这个男人,那些四处都被铁包得严严实实的综采工作面什么时候能落实落地,成为矿工生命的保护神,她生怕眼前这个工作起来不要命的男人再出一点什么事,哪怕是小小的擦皮破口,也绝不可以,绝不能。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陈小谷在工作面攉煤时还是出事了。那个持续半个月不来力的“压口”突然压垮了他身旁的临时支柱,他一把甩了手中的煤铲,正要朝溜子道奔跑,只听见“忽”的一声,约有半吨煤矸旋即将他的下半身埋住了,他拼命扭动身子,煤矸越压越紧,有如巨蟒缠身,他心有不甘地骂了一句粗话,使劲向上伸展手臂,无奈手臂如同沙漠里的枯枝,抓不到得力的实物,无法挣脱死神的逼近。继续倾泻的煤矸,从他的腰部一直往上涨,眼看就要到达胸口,他喊不出声,流不出泪,只觉得身上冷嗖嗖的,满脸如同被花猫抓破一般悲哀。

在脑袋不知道怎么躲避矸石之时,他以为自己死了。救护队员三三两两抬着他走出井口,金色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迷糊中,他感到人群已上了玉兰树下的石阶路,医院最近的一条路。进入林子后,担架上的他有了相对的平稳,斑驳的光点在树叶间转悠,他感到自己弱到了极点,浑身乏力,不能动弹。但耳朵却异常灵敏,他听到扫帚扫在石阶路上的沙沙之声戛然而止,于是,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了,他看见彭国珍——这个落难之时自己唯一的、最想见上一面的人,就立在单架旁,头上扎着白头巾,身上穿着那套碎花布衣裤,眼睛红红的。他连忙将脸侧向一旁,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他怕从她那悲戚的眼神里看到自己蜷缩在单担上的惨状。他不知道,这样以来,需要多长时间,自己才能恢复对生活的信心、对未来的向往。更不知道,从此往后,自己还能不能每天与彭国珍一道共同打扫玉兰树下的这条一条路,这一条让他第一次尝到爱的朦胧与甜蜜的路。

救护队员的脚步是坚实而迅捷的,伴随着汗水的滴哒和胸腔的起伏,陈小谷感到自己很快就要离开玉兰树下的石阶路了。此时,彭国珍的大杏眼忽然明亮起来,灵动起来,心灵的呼应让她纤细的手臂循着陈小谷的心理期盼一阵挥动,一朵紫红的奋力盛开的玉兰花立即飞临到他耳旁,冰凉而清香,他拼命吸吮着玉兰花瓣散发出来的柠檬香,不败的生命力一点点消散了他内心的阴霾与恐惧……他挣扎着,用满是煤污的手,颤颤巍巍、一下又一下抚摸着耳旁的玉兰花,仿佛攥住了一颗让他振作、给他希望、给他力量、令他迷醉的心……

手术室前,彭国珍毅然而果决地以女朋友的身份在手术单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之后,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与护士开始忙碌起来,他们惊讶彭国珍在处理这件事上的冷静与勇气,没有脸红,没有顾虑,眼里注满了怜爱与坚定,仿佛她早就知道陈小谷会大难不死,劫后余生。

住院治疗期间,陈小谷的师傅贺占虎和班里的兄弟们来了,远在乡下的父亲母亲来了,矿工会主席、副主席来了,病房里堆满了看望伤员的慰问品,头上缠满白纱布的陈小谷,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看着父母带来的两个大大的蛇皮袋,他知道,袋子里装的是什么,是他从小就爱一个劲往嘴里扔的花生与毛豆,这些来自乡土的农作物在病房里弥漫着熟悉而又淡甜的香味,但显然不适合在养伤期间食用。他朝彭国珍抬了抬手,彭国珍却将一碗黄亮的鸡汤送了上来。他的父母见状,满是皱纹的脸上涌出尴尬的笑。陈小谷一边吃着彭国珍喂来的鸡汤,一边对彭国珍说:这就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他们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地里有什么就拿来了什么……

彭国珍坐在病床边,双脚悬着,侧身伸臂,调羹在碗里与嘴间挥动,神情专注,整个侧影美丽又动人。工会主席见状,厚厚的嘴唇漾起了笑:彭国珍同志,你可真是一位“贤内助”,给矿上的工会工作增添了色彩与光荣,我代表矿工会向你表示感谢!感谢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工会主席尽力控制着语速,还有更好的消息要说。有鉴于你的表现和实际生活的困难,经矿党政领导会议研究决定,对于你的补衣摊由矿工会拿出资金每月给予一定的劳务补助,你所做的工作,所付出的劳动,矿领导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工会主席的话,温暖了病房,温暖了陈小谷与彭国珍的心。

被升为队长的贺占虎此时的心情既高兴又郁闷。毕尽连队发生了安全事故,而且受伤的人就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责任不容忽视,教训尤为深刻,现场自保、互保、联保工作没有做好,不够扎实到位,煤矿劳动者自身的素质与安全生产环境建设还有差距,要实现煤矿工人安全作业、体面工作还需不断努力,创新超越,在设备与技术方面实现新的突破。他紧咬牙根,克制着涌上心头的烟瘾,感激地望了一眼彭国珍。这些天,彭早田的女儿,不,是矿山的好女儿,辛苦了,她主动承担了连队的护理任务,守候在徒弟陈小谷床前,喂饭喂菜,端屎端尿,什么事都包揽了,为自已这个一队之长减轻了不少压力,免去了诸多繁琐。他轻手轻脚走到陈小谷床前,握着徒弟的手,用低沉厚重的声音说,我没说错吧,国珍,的确是一位好姑娘,曹主席真是慧眼识人啊,提前把她叫成了“贤内助”,这个叫法好,我赞成,我接受。现在就看你的了,早点把国珍娶了吧,她是真的不容易,对你的感情没一丝一毫杂质。我是过来人,也是旁观者,对于这些事情看得清看得准,能够把好关。

听着贺叔叔的床头话语,彭国珍下意识地抚摸了自已的脸,烫手的脸蛋让她深深埋下了头,满头乌发罩下来,仅留下几道还可以望向床头的缝隙,她渴望看见陈小谷的神情,听到他发出的声音。也许还在伤痛之中,他对于师傅的话语没有及时表态,而是将目光伸向了窗外,久阴初睛的天空阳光明媚,欢快的鸟鸣将住院部弄得有些闹腾,唯有院落中心的那棵玉兰树散发出迷人的清香,那些油亮的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动。陈小谷一直就喜欢这样的情景,在这样的情景当中,他会变得更加专注,更加执着,更加渴望生命的活力来主宰自己的感情。他将另一只手叠压在师傅的手背上,深深点着头,两行泪水湿润了脸颊。

彭国珍显然没有看清楚陈小谷对师傅贺占虎的无声承诺。她的心里装着家里那一摊子事,老二彭国珠已进入高考备考时期,老三彭国璨正在读初中,老四彭国灿还在读小学,还有老五彭国娇没有入学……学习费用,生活开销,都得找她这位“管家”。她已吃了没上大学,没有专业,没有技术,缺少知识文化的苦,不愿看到下面的弟妹再次重蹈自已的覆辙,她需要挣到更多的钱,来改善家庭经济状况,满足家庭开销,让弟弟妹妹过上开心的生活,读上理想的大学,有一个美好的前程。

彭国珍以为陈小谷嫌弃自已家庭负担重了,内心十分煎熬,在家里坐立不安,翻箱倒柜把弟弟妹妹的衣服裤子摊满一屋,脚撩手撕,满地打滚。消停之后,又一件件一条条捡起来、叠起来,她心痛弟妹们很小就没了爸爸,妈妈又病重,不理事,手头这些衣裤没有一件一条是新的、好的,都是靠她缝缝补补,短了加长,小了改大,大了缩小,旧了翻新,有的布料已经脆了,用手一扯就破,阵阵破裂声,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与无奈。

本想找一个人来帮一帮自己,在一份珍贵的感情当中把日子过好。可这个木头人又迟迟不表态,一粒谷子大的人还嫌弃人家,真是个白眼狼。彭国珍顺手拿起一件衣服罩在睑上,跌倒在床上,委曲让她流下了苦涩的眼泪,抽动的身子把床板拍得啪啪作响。

情绪喧泄后,她冷静下来,陈小谷为了连队生产任务的完成,受了伤,差一点丢了性命,身上缠着纱布,身体那么虚弱,自已还口无遮拦地咒他,真是不应该,不应该啊。昏暗的灯光下,她猛然想起一个地方,在宝源,这个地方,是情人谷,定情地,男女双方,只要有了好感,有了惦记,有了思念,有了感情,有了那个意思,就会向对方发出邀请,只要双方应邀,共赴此地约会,就会被宝源人认定为情侣,与这一番山水一道对一对新人予以接纳。

她左思右想,在医院病床前说出“花好月圆”意思的人毕尽隔了一层,贺叔叔表达的是长辈的意思,自己的意思与态度呢,其实并没有面对面的坦诚表达,这是怎样的一种失误啊,差点毁了两人的情缘。有机会一定要带他到情人谷去,在这样的情境中容易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

陈小谷伤好出院重新回到班前室的感觉有些特别。眼前的门窗座椅显得格外厚实、温馨,被放在屋角椅下的煤镐、铁铲以及随意扔在不干不净的椅上的矿帽、衣裤、套鞋、炮线、水瓶、纸盒让他感到十分亲切。他在心里感叹:久违了,我心爱的班前室。无论外面打雷闪电,下雨下雹子,是你,为我们遮风挡雨,保证了班前会的正常召开、安全生产工作的到位安排、矿工兄弟工作信息的细致交流。还有矿工兄弟们那一张张面孔,熟悉、生动、真诚,遇到一点喜事就笑开了花,碰到工作上的困难就凑到了一起,凝神锁眉,寻找解决办法,直到指间的香烟烫疼手指,才纷纷起身拿起工具,向煤海奔去。

陈小谷的出现,在班前室引起一阵欢呼,兄弟们脚奔手舞将他抬了起来:你小子终于回来了,阎王老子不收你,采煤工作面离不开你,班里的兄弟盼着你。医院里当院长的滋味真不好受啊,老想着兄弟们,老想着井下的班中餐,老想兄弟们凑在一块的那股劲。双脚落地的陈小谷喘着气,掏出一包香烟挨个打“梭子”:不抽白不抽,抽了无忧愁。哈哈,敢问这是什么烟?狗奶子嘻皮笑脸地问。你眼晴看到顶板上去了?陈小谷朝狗奶子打出双“梭子”。哎呀——好事成双,果然是喜烟,什么时候入洞房?别忘了把澡洗干净,以免被一脚踹下床。狗奶子一边喷着烟雾,一边将另一支烟夹在耳上,双眼笑成了一条缝。

调度室的铃声响过之后,队长贺占虎手持点名册走进班前室,用温厚的目光望了大伙一眼:今天的人来得可真齐啊。说着就开始点名。点完名,他胡子翘翘地宣布了两件喜事:一件是——经过全矿上下的共同努力,釆二队工作面就要上综采了,到时候,兄弟们的工作环境就不再是“肉包铁”了,每一位兄弟的生命都将被综采支架守护得严严实实,不再会有什么顶板问题顶板危险了;另一件是——经过队委会研究,决定任命陈小谷同志为采煤大班长,今天就上任,把采煤大班的工作认认真真抓起来。

兄弟们向陈小谷投来祝贺的目光,三三两两说他秤砣虽小压千斤,不声不响就成了几十号兄弟的头,今后的工作会更有奔头。也有人为他担心,综采工作面那些设备全都是实打实的铁砣砣、铁块块,安装与使用可不是喝蛋汤那般容易的事,要啃下这块“硬骨头”,不深入现场摸爬滚打脱几层皮,掌握好先进的技术,整个工作局面就难以打开。

陈小谷心里明白,这是组织在重视自已,培养自已,也是师傅在提携自已,考验自已。自已的身体虽然是大伤初好,但十分愿意接受这一份挑战。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宝源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一个藏宝之地,只要肯努力、肯挖掘、肯打磨,不仅要出矿物宝藏,还要出人才宝藏,为一方水土造福,为整体生活质量生活水平还不高的宝源人创富。

不知不觉,陈小谷就想到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胸口传来阵阵隐痛。这次受伤,多亏了彭国珍跑前跑后、忙上忙下、床左床右的细心照料。点滴打完了,叫护士。要小便了,提尿壶。洗澡之前,试水温。吃药之时,递水杯。甚至大便完了擦屁股这样的事情都干了。白天黑夜守在临时支起的折叠床旁,一双大杏眼始终没有离开过自己缠满纱布的身子。就连医生护士的脸上都涌出了钦佩之色,说这样的女子世上少见。经过她的精心护理,自已才这么快恢复了身体,身上有了大战煤海的力量。他在心里悄悄的把彭国珍当成了恩人、恋人。对于她家里的情况,他有充分认识,做好了充足准备,无论未来会有多么艰辛,他都愿意与她同甘共苦,从她柔嫩的肩膀上接过家庭这副重担,披星戴月,共渡难关。于是,他有了急于向彭国珍表白心迹的冲动,他希望能尽早与彭国珍确立恋爱关系,尽快组建一个温馨的家庭。这是他内心最真切最现实的需要,也是师命父命所赋予的使命,必须尽快完成。想到这里,他踌躇满志地向井巷深处奔去。

一连好几天,陈小谷都没有见到彭国珍了。工作再忙,他心里都装着她、想着她、念着她、惦着她,脑海里常常浮现出她低头缝补矿工衣裤的样子,埋首打扫玉兰树下的石阶路的身姿,仔细清理澡堂卫生的神情,麻利洗菜切菜炒菜装菜的神态。医院病房里,她那一刻也不离开自已脸庞的眼神,一会儿充满担忧,一会儿闪现怜惜,还有不断交替出现的憧憬与梦想,执着与坚持,让他伤痛虚弱的身体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与踏实。

去上班前,他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单身宿舍窗前,盼望着她从家里走出来,出现在眼前。出班交灯时,他的头始终保持着侧偏的姿势,盯着缝补摊的那一片空地,期待着彭国珍出现。晚间散步时,踏上长长的街道,借着街灯的照耀,他伸长脖子,不停地将目光望向彭国珍的家门和窗户,渴望看见她的身影。

随着接二连三的落空,陈小谷变得紧张焦虑都来,朝夕相处的时候,他没有想过与彭国珍长时间没有见面的滋味是如此难受,感觉就像天塌了下来,地陷了下去,身体坠入了深渊,黑暗永无尽头,头脚找不到着落。

彭国珍是不是出事了?他很想径自跑到她家里去问她的母亲,又怕惊扰了她久病的身体。他想在放学的路上向她的弟弟妹妹打听,又怕引起她弟妹情绪波动,影响了学习。他还想跑到生活服务部去问她的领导,是不是请了假,到底到哪去了?他忽然感到自已成了世界上最没用的人,一桩这样的事情也处理不了,只能干着急,到处打转。

他沿着宝源河岸,走过一号桥、二号桥、三号桥,傍晚的灯光和巨大的护坡,在夜雨中衬出他孤单的身影;他沿着玉兰树下的石阶路,一级一级往上攀,来往的行人,相恋的情侣,脚下多了牵绊,砂石细沫,朦胧了他们的眼晴;他沿着蜿蜒的山路,向着石灰窑走去,大山的颜色一派金黄,山下的河水哗哗轰响,河边的飞石惊险兀立,耸立的石灰窑冷寂苍凉,杂草在山风中柔弱摇摆,诉说着宝人无法忘怀的爱情故事。

因为工作和生活的缘故,彭国珍平时绝少出门去看一看山外崛起的城市。这一天,她出门了。她没想到,随父亲来矿山途中看到的那片黄土地,如今已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远处玻璃幕墙上的反光闪得她眼晴半睁半眯。路上来往穿梭的车辆,把她惊恐得探手探脚,不敢放开胆子行走。这里的市民竟然还将吊着身子在高楼玻璃上搞卫生的人叫做“蜘蛛人”。人啊哪能成为蜘蛛,蜘蛛啊哪能成为人。城里人真是古灵精怪,脑子里转悠的事情总是别出心裁,让她这位土裁缝惊叹不已。她隐约知道,这座城市的建设与发展与煤有关。

毫无疑问,是煤矿工人没日没夜的工作,没日没夜的创造,没日没夜的奉献,才有了这座城市,才有了城市的繁华,才有了流动人口,才有了就业机会。

时间过得真快,如今这座城市正在由资源型城市向旅游型城市转型,在城市的各个入口立起了“国务院批准可持续发展城市”的标签,展示形象,吸引资金,加快城市扩容和城市品质提升,已规划出旅游区、商业区、市政区、工业园区等几大模块,把原来由河流、山峦、土丘、荒野、水库、鱼塘隔断的城市“裙带”进行整合,倾力打造城市中心地带,建设新型城市综合体,让这片热土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彭国珍可不是出来玩的,她早已听说湘中城市广场发布了招聘信息,正在招人,为了增加家庭收入,她想在超市谋一个兼职,一个既不耽误工作、影响家庭生活,又能增加收入、缓解经济压力的工作。

下了公交车,她向湘中城市广场望去,湘中城市广场以宽阔大气、中西合壁的建筑风格向她展示了城市综合体的精妙设计和富丽堂皇。

她从正门步入超市,立即惊呆了,白天也开着灯,阔大、干净、整洁,地板晃着光亮、货架林立、商品琳琅满目的购物大厅气温宜人。穿着时髦、浑身清爽,推着购物车的男男女女、大人小孩正在选购各自所需要的商品。

这样的购物环境与宝源山谷里的那条古朴、败落的街道相此,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鲜明而厚重地折射了人们生活环境的大幅改善。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不仅能充分感受到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而且还能从另一个角度洞见煤矿对城市建设所做出的贡献。

超市工作人员听说她是从煤矿赶来找工作的,满面笑容把她带到办公区,由身着西装、胸戴工牌的人事经理接待了她。看过彭国珍填写的登记表,人事经理脸上露出职业性的微笑:你的字写得跟你人一样漂亮,可以应聘楼层经理,楼层经理的工资待遇还不错。彭国珍并没有感到惊喜,而是谦逊地问,有没有夜班执守岗位。面对这位需求特别的求职者,人事经理头脑反应很快:你是想做两份工作,矿里的工作不丢,这边做一份兼职。彭国珍深深的点了点头。接着,工作十分负责的人事经理,热情细心地对彭国说:我们这里没有夜班执班室,夜班执守人员一年四季寒暑变化只能待在狭窄的工作休息间,热时坐凉椅,冷时躺纸壳,一个班要对整个超市巡查三次,并不是外面传说的那样是一份仅凭睡觉就能拿工资的工作,而且这个岗位一般需要的是男性,工资待遇也不理想。彭国珍没有犹豫,立即表态:如果你觉得我还可以,我没有什么可挑的。你这种情况我可以跟老板争取一下,不过不能签正式合同,只能签临时合同,不能交养老保险,工资元一个月,有餐补和交通费,其他的就没有了,你看这样会不会委曲你了?人事经理把话说得礼貌、滴水不漏。彭国珍连忙说:谢谢!谢谢经理费心!估计什么时侯可以来上班?两个工作日之内我会通知你。人事经理说完,起身与彭国珍握了手,就去忙了。

彭国珍与陈小谷的再一次相约相见,是在素有情人谷之称的石灰窑。从热闹的矿区走入僻静的山野,从纵横交错、高低起伏的屋舍走入虫飞鸟唱、水流奔晌的山谷,从绿树掩隐的马路走入碎石遍布的小道,从成遍的菜地走入荒草丛生、石块垒就的石灰窑,他俩的心情千头万绪、百感交集。

彭国珍之所以没有事先告诉陈小谷要去山外做兼职,一方面是担心他阻止自已的行为,让事情半途而废。另一方面是为了减轻他的精神压力,让他知道,自已是扛得起、顶得住的一个女人,并不会因家庭经济条件差而影响了他的工作、他的事业。她没想到,自已的擅作主张,会在陈小谷的心里引起轩然大波,让男人的自尊心受到尖锐的刺伤。

这么多事情你忙得过来吗?缝衣、搞卫生、做家务、照顾病人、值夜班,你的身体吃得消吗?你简直是不要命了?陈小谷满脸撕裂的抢白,让彭国珍认识到了他对自已的感情,他对待这份感情的赤诚之心,这比那种浪漫烧脑的爱情表白更有冲击力,更让她心生感动。我愿意这样,这是我自找的。彭国珍泪花闪闪的回应,令陈小谷浑身颤栗。他想,这大概就是彭国珍的性格,彭国珍的美丽吧——小女人,大情怀。真性情,热心肠。

石灰窑的风景其实并不神奇,但在宝源人心里却充满了无穷的魅力。来这里约会的情侣,与其说是来寻觅一片私密空间,不如说是来求得一种精神寄托。多少情侣在这里冲破了重重阻力,战胜了各种困难,完成了对美好生活、幸福爱情的决定与追求。

将要下山时,清朗的天空里飞来一群麻雀,叫叫喳喳,声势浩大,如黑云一般压向石灰窑的一片菜地,争先恐后啄食一方品牌的辣椒树,不一会,具有独特香辣口味的辣椒一个不剩,仅留下光秃秃的枝叶。彭国珍见状,蹙紧了眉头,深有感触地说:哎——你发现没有,好的东西要生存下来总是很难……

所以,我们要竭尽全力,让好东西完美生长,好事物稳固发展。陈小谷紧紧拿住彭国珍的手,向山下走去。山风翻卷着他俩的衣裙,似手在为两人加油鼓劲。

作为姐姐,彭国珍对妹妹彭国珠的感情单纯而又复杂、热烈而又冷静。既是姐姐,又有母亲一般的责任;既有姐妹的情同手足、细致周到,又有对妹妹前途的希冀、设定与支持。

彭国珠比她漂亮,比她能读,一进入重点高中就在同学和老师之中赢得了两顶桂冠——班花与学霸。因此,她对彭国珠凡事都高看一眼,厚爱一分,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留给她,把反复计划好的衣裤添置优先买给她,把学校规定和未规定的学习资料毫不吝啬地提供给她,一心希望宝源这个山沟沟里飞出金凤凰,为家庭争光,为矿山添彩。

她主动包揽了一个家庭的全部家务,扫地、洗衣、做饭等事情一律不让彭国珠插手。家庭管理和未来发展全都不让彭国珠操心。她知道自已对妹妹彭国珠有些“溺爱”,但她控制不住自已的行为,她觉得一个很小就没有爸爸的女孩,理应从这个特殊家庭的“管家”身上得到补偿,下面的弟妹只是在年龄序列中吃了一点小亏罢了。一个孩子众多的家庭,如果不在读书学习上率先树立榜样,有一个标杆,那么,后面的弟妹就很有可能失去对学习的兴趣与动力,给今后的生活带来更多更大的被动。一切都要未雨绸缪。

读书真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彭国珠自从进入高考备战状态,彭国珍就很少与她正儿八经打过照面,偶然遇上她匆匆忙忙从学校回来,彭国珍见到的都是她的背影,要么背着沉重的书包,腋下还夹着书与资料,要么就是在狭小的厨房里洗漱,只听见花花的水响。

彭国珍感到妹妹彭国珠留给自已的背影变高了,大约超过了自已,但明显有些瘦。她知道学校的伙食就那个样,确实不能完全满足一个正在长知识、长身体的女孩的营养需要。

在家庭经济收支管理上,她很早就细化到了元角分这个份上,没有忽略不计的时候。每天,她都会趴在父亲留给她的那张杉木朱漆的条桌上,记录家庭收支状况,尽最大努力做到家庭教育资金储蓄向上增长。

在钱财管理上的精明,让她十分重视现金收入与现金管理。但凡是涉及妹妹彭国珠的现金开销她都很大方。她每个星期都为妹妹彭国珍炖一只鸡,让陈小谷骑着单车送到山外的重点中学去,为妹妹补充营养。她希望妹妹每次的模拟考试成绩能够稳定下来,高考时,坛子里面捉乌龟,十拿九稳。她希望国珍的胸脯能够饱满一些,身材能够丰满一点,走起路来更有精神,风姿绰约。

很快,彭国珠的高考成绩出来了。收到北大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整个矿山沸腾了。玉兰树下的石阶路上,人们纷纷赞叹着、议论着:百年来,出一个,真是不简单呀!事实说明,山沟沟里照样能够飞出金凤凰!飞向祖国的心脏!

彭国珍与陈小谷呢,高兴的心情就不用说了。他俩站在石阶路上,向上望,向下看,向左瞧,向右瞅,真是神奇了,拖着长尾美丽无此的喜雀如同精灵一般追着他俩的身影不断发出银玲一般的叫声,把玉兰树林子弄得琴健一般,流泻出令人沉醉的天籁之音。

是爸爸在保佑国珠。彭国珍若有所思,沉醉地说。也是你的付出,得到的回报。如果你没有认定这条路,也就走不出国珠这样的矿山女儿。陈小谷眉飞色舞地拿着彭国珍的手,脚迈手撑向家里跑去。

陈小谷理清综采工作面的事情后,反而有些不安了。走在下班的路上,他感到莫名的心慌,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紧锁了眉头。第六感觉告诉他,彭国珍可能是患上了什么病,人越来越瘦,四肢越来越无力,过去一口气就能扫完的石阶路,如今一个上午还打扫不完,几乎是扫一下休息一阵,工作任务无法正常推进。有人反映,玉兰树下的石阶路经常垃圾成堆,杂物横生,严重影响了矿容矿貌和上下行人安全。上级领导检查,已有两次不合格。

陈小谷很着急,每天很早就赶到了玉兰树下的石阶路上,一面帮彭国珍打扫卫生,一面安慰和劝说她,要她有病看病治病,不要硬撑,不要再去做两份工作,白天搞卫生一身汗,晚上急匆匆去超市值夜班。彭国珍每次都说没事,弟弟妹妹从小就没了爸爸,现在到处都要花钱,她只有总是做、不断做,才有可能把弟妹们培养成才,对社会有用。

为了证明自己没事,彭国珍有意将扫帚在石阶上扫出刷刷的声响,让落叶与碎石一路退去,露出石阶的原色。望着彭国珍瘦去的身子,肥大的衣裳,陈小谷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不忍心点破彭国珍踉跄虚飘的步伐,正如她当初不忍心说出自己无论领多小的工作服,穿在身上仍然是大号的事实。

陈小谷记得,彭国珍总要将自己领来的工作服进行一番改造后,才允许自己穿着去上班,以确保做事时的安全。

陈小谷还记得,在受伤治疗出院后的那段时光里,彭国珍给予自己的精神抚慰和生活照顾。想起她一个人默默的在厨房里做饭做菜的样子。想起她为自己洗衣刷鞋的认真与细致。想起她神不知鬼不觉在自己的衣裳里加入的那一层层白纱布。想起她一个人操持一个大家庭的不容易。想起她在超市值夜班时纸壳难以抵御的寒凉。

面对彭国珍的身体变化和有可能带来的更为严重的问题,陈小谷在心里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已经想了很久了。要不要跟她说呢?他自言自语地问自己。

坐在公交车上,陈小谷又想起了玉兰树下的石阶路:这条路,无论多陡、多弯、多难走,它向上的本质始终没有变,它承载重负连接矿山生活的功能作用仍在发挥……

想到这里,他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一阵阵汽车喇叭的鸣叫声将他惊醒,他用手整了整放在脑后的硬纸壳,低下头,掏出手机,找到彭国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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