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动物如果决定开始旅行,将是很一件严肃的事儿。亚马逊雨林很有名的行军蚁,娘胎一出来,就“在路上”,边走边吃,在丛林中吃出一条毁灭之路。非洲西海岸的小棱皮龟,月圆之夜静悄悄下海,几个月之后从南美洲的北海岸爬出来的时候,龟壳都绿了。纳博科夫的老爸特别法国范儿,告诉他非洲平原有一种叫“彩妆女郎”的蝴蝶,法语名“belledame”,在第一道曙光初现的时候,黎明时分,幸运的人可以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那是它们蝶蛹羽化的声音。成蝶之后,美女们就开始旅行,一刻不停,最后到达苏格兰或者冰岛,“到达温暖的地方之前它们就会死亡”,纳博科夫小时候被这个故事感动,长大了,得点空儿就往山里跑,手舞足蹈地追蝴蝶。还有一种叫北极燕鸥的小鸟,每年南极北极飞个来回,夫妻如果走散了,就在太平洋的中途岛上互相等一等。
人也是一种动物,过去的年代,旅行起来也会相当严肃。一把老骨头的孔子,坐一辆破牛车,在战国之间旅行,牛车运动起来并不快,小孩子可以追着他扔石子儿,路人跟在牛车后边骂他“丧家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被陌生人追着打骂,自然压力相当大,老家伙安慰自己和徒弟,“我们淡定些”,君子宠辱不惊,老头儿最后死在了旅途中。地球另一边的希腊,有个希罗多德,比孔子小六十岁,年纪轻轻就对世界充满好奇,骑着驴到处跑,驴子奔跑起来速度并不快,波斯人却砍不着他,北非土著也没能吃掉他。他顽强地活了下来,把对他不好的人全写到书里,将道听途说的故事也记下来:从前有一个叫亚马逊的女人国,能骑善射,把男人抓起来当鸭,用完了就剁掉小鸡鸡。为了射箭精准,她们还把一个乳房割掉了。
到了现代,旅行变得方便,也安全很多。康拉德坐着汽船,在尼罗河上咆哮,土著人跑不过蒸汽机,因此无法向他射出毒箭。PaulTheroux把全世界的铁路坐了个遍,一路骂骂咧咧,给很多地区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人们想找他理论,难度却很大,因为他经常换乘。今天,免掉旅程的各种辛苦和不测,人们可以坐在一个容器里边,屏蔽掉外面的世界。容器以很高的速度运动,容器外面的景色向后飞快的消失。
如果想摆脱容器,选择和动物一样,靠自己对自己做功来移动身体,完成长途旅行,并趁机体验一把孔夫子那种被人追打和抢劫的趣味,有两种方法。一是直立行走或者爬行、滚动,这种方式常被流浪汉使用,部分藏人和僧侣也会用。另一种是单车。前一种方式很辛苦,选择的人不多,往往会造成轰动效应,上个世纪洛杉矶有个德裔中年人,有一天下午,他突然开始感叹人生,于是一路小跑到了纽约,纽约全城轰动,人们纷纷来围观他。后一种方式,赢得了很多人的拥护,特别是中国东部,部分的文艺青年中间。单车到拉萨的行为,拥有特别的意义,如果追问他们具体有什么意义,他们往往回以神秘的微笑。
由于对他们神秘微笑的不理解,我开始了自己的单车之旅。现在分享一点自己对神秘微笑的领悟。
首先,神秘的微笑是一种不得已的习惯。这一点第一次从合肥骑黄山,我便发现了。骑行不免要经过一些小镇,晚上骑车很危险,所以大家都在白天的时候进村。运动的大型不明物体,会引起小孩子的好奇。小孩子对待新奇事物的方式,全世界都差不了多少。第一反应就是孔子遇到的情况,朝你扔东西,追着你扔东西。动物园的动物被小孩子扔食物,人不比珍惜动物,于是用石子招待,我第一次的待遇比较特别:打气枪。没有孔子的淡定,我停下车,等着小孩子过来,预备加以指责。这个时候他们也不动了,有人掉头回去叫家长。这种局面,必须用微笑来应对,应对小孩,更是应对他们不明真相的父母。这样的遭遇多了,微笑就形成了肌肉记忆。
再有,神秘和疼痛有关。单车长途不是一件愉快身心的事,是折磨臀部的活动。三百公里左右症状并不显著,六百公里以上,两天的骑行,臀二头肌直接肿大,严重到可以影响排泄,从合肥到上海,到武汉和西安,就是如此。这种挥之不去的疼痛,直接反映在面部,我所感受到的微笑里面的神秘,就是这种痛苦的倒影。
最后,这个微笑,还是一种不怀好意的鼓励。从前,有个彼此关照的师兄,三天到北京和厦门的怪兽,一千公里的距离。有一天晚上,我们喝酒,他喝的有点多,总算套出了真心话:单车长途痛苦啊,好想你小子也来试一试,看着你痛苦,我才会感到欣慰和快乐。
我在想,这种微笑,估计和莫高窟里的武则天的微笑差不多,滋味太多太复杂。明白了这种微笑,就明白了生活的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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