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民的狂欢节城隍庙三巡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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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那富有戏剧性的命运变幻,在全国也是不多见的。

(城隍庙就是市民阶层的表达愿景与祈福之地)

在我小时候,过年的重要节目之一就是“白相城隍庙”。

城隍庙离我家不远不近,步行半个多小时即可抵达。那里有九曲桥、风味小吃、百样杂货,还有梨膏糖、西洋镜等等,对孩子而言,印象最为深刻的并非木制的刀枪剑戟,而是动物商店里的两头蛇、红蛛蜘、绿毛龟之类。

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白相城隍庙”的外延有了扩展,“好白相”的内容也不断加载,仍然是中外游客享受世俗乐趣、领略风土人情的场所。如果我们进入城隍庙去仰望城隍老爷的面容,种种思绪一定会透过缕缕紫烟,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穿梭。

可以这么说,上海的城隍庙以历经数百年风雨沧桑,几毁几起,几屈几伸,身披兵燹之乱的箭疮与灼痕,此后又不断地被金髹彩绘,无言地见证了上海从一个小镇到国际大都会的巨变。它那富有戏剧性的命运变幻,在全国也是不多见的。

据《上海研究资料》记载,城隍庙每月只有朔望两日对外开放,届时游客自然蜂拥而至。但一年中也有十多个节目:元旦这天烧头香,游客最多。正月初三内园举办梅花会。正月十五举办元宵灯会。二月二十一日是神隍诞日。三月清明前一日举办三巡会。四月立夏进奉新麦上供。四月下旬西园有艺花会。六月初六是旧俗天贶节,城隍庙在这天有晒袍会,全城的裁缝师傅都会参加。七月十五为中元节,城隍老爷再一次出巡。九月中旬庙内举办菊花会,各界人士像模像样地要品评一番。十月一日,按照清明和中元节的规模再举办一次出巡。毫无疑问,三巡会是城隍庙的重中之重。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城隍庙)

小时候还听大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城隍老爷出巡一事,最不可思议的是出巡队伍中,有大力士将钢针穿过自己的手臂,吊起几十斤重的大香炉,而手臂不会因此出血,更不感到疼痛。甚至有人将数枚钢针横穿自己的脸颊而不会流血,事后也不会留下伤痕。对此我虽然傻笑不止,但一直存有疑问,直到数年前从上海档案馆里看到记录三巡会的照片和影像资料,才相信此事并非生造。但这些大力士如何经得起这般折磨,至今还没人能从科学角度进行解释。

所谓三巡会,据说始于明太祖时。这项活动也称祭坛会,其实就是城隍老爷出巡。清明、七月末、十月初各一次,目的是“赈济厉鬼,确保平安”。

元至正中,朱元璋、张士诚、陈友谅各起兵于中原,形成鼎足之势。后来张士诚为朱元璋所迫,不得不向元政府投降,至正十八年(年),上海土豪钱鹤皋与张士诚联手起兵,被朱元璋部击溃在濒浦塘。钱鹤皋逃跑时被生擒,后押至金陵处死。据民间故事说,钱被砍头时,喷出一股白色的血液。朱元璋认为钱鹤皋要是变成厉鬼,会在人间作祟的。于是下令城隍赈济厉鬼,又敕封钱鹤皋为鬼头。由于钱鹤皋是上海人,因此上海城隍赈济厉鬼就更加谨慎,规模也比其他地方大。

有关三巡会的资料不少,描述相差无几。但我更愿意相信陈存仁的著作《银元时代生活史》中的现场描述。这位上海老前辈的祖上在小东门开过两家衣庄和两家绸缎庄,家道中落后拜姚公鹤和章太炎为师,后来创办《康健报》,并在山东路二号租房开设诊所。他撰写的《银元时代生活史》、《抗战时代生活史》,为今人研究上世纪上半叶中国、特别是上海经济生活的重要札记类档案。上世纪七十年代香港电视剧《上海滩》在大陆播出,轰动一时,“浪奔”之声,犹在耳边,陈存仁就是这部电视剧的特别顾问。年,陈存仁这个正宗的“老上海”在美国洛杉矶因脑溢血突发病逝。

(旧时的三巡会,场面相当浩大)

在《银元时代生活史》中,恰有一段写到陈存仁先生于年在南市养病,适逢十月朝的盛会,在秦裕伯的后人秦伯末的陪同下,观看了城隍出巡的全过程。

这里不妨做一次文抄公,有删节地将陈医生的精彩描述贩卖一次。

……到了第三天,是出会的“正日”,城隍的坐轿,是一顶金碧辉煌的绿呢大轿,由八个人抬这顶轿,轿中坐着的并不是大殿上的城隍像,因为这座神像是用就地生长的一株古老银杏木雕刻飞金的巨像,无法搬动,所以就由内宫中请出一尊较小的呼为“行官”的城隍像来代表,形式是相仿的。城隍大轿请起时,钟鼓号角齐鸣,鞭炮之声,不绝于耳,四周善男信女都跪在地上叩送。那时庙门外面,已经有仪仗排列着恭候,挨次作缓缓进行,最初是有四只顶马,跟着的是一块路由牌,接着就是经两人抬的两面大锣,这两面锣还是明代的遗物,声响极大,随后就是清道旗,肃静回避的虎头牌,朱漆金字的官衔牌,上面写着敕封显佑伯、护海公、护国公等名堂,后面接着是高昌司、财帛司、春申侯等衔牌,此后便是许多皂隶,青袍赤带,有的红冠,有的黑冠(俗称红黑帽),各人手执水火棍,以及各式刑具和铁链,一路口中呼喊着“虎威”两字,缓步前进,其中还有全副执事,都手执朱漆红棍的兵器,这就是城隍仪仗队。中间还有几对号角,吹的时候其声呜呜然,声音使听者惊心动魄。仪仗队后面跟随着很多穿黄衣的会众,人数有一百多人,这些人俗称“黄衣会首”,多数是工人;有些人自以为罪孽太重,则穿一种蓝色短衣随队游行,认为可以赎罪的。接着是无数的女人,都身穿红绸衣裤,腰系白绉裙子,都扮成女囚的状态,皆是许愿参加,希望赎罪的。后面叫做旗牌队,着武士装骑在马上,人人手执五色丝绣大旗,每到一个地广人多的地方,便纵缰疾驰,借此耀武扬威,叫做“出辔头”。马队过后,又是穿玄衣紫带的皂隶数十对,手握铁链和手铐,铁链又粗又重,一路走一路在地上拖,琅当之声不绝。接着就有许多袒身露腹的大胖子,手执朴刀,作刽子手状,这几个人,都是从屠夫行业中挑选出来的,这种人腹大如鼓,胸前长着无数茸毛,脐部贴了一张膏药,蹒跚而行,既威且武,这是最使大家瞩目的。后面跟着来的,百戏杂陈,有些是踏高跷,有些是抬阁,有些是荡湖船,大都是饰演武松打虎,八仙过海等民间故事。还有些蚌壳精,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扮演的,身穿肉色紧身衣,绣花红肚兜,两面蚌壳,一张一翕,很是动人。其中还有一个瘟官,抹上白鼻的丑脸,歪戴乌纱帽,拖着小胡子,右手执着白纸扇,左手拿着一个便壶,坐在轿子里作饮酒状,这是讽刺糊涂官的一幕。

所谓“抬阁”,是一个方形的台,上面立着一个小孩子,两手托着两个男女,看来好像力大无比,其实里面是一个铁架支持着的。这些男女扮演唐僧取经、水漫金山等民间故事。这种抬阁是会景中的主要节目,还有几个小童扮成武松样子,矗立在大人的肩上而行,也是很受欢迎的。

此外,是“腰锣”、“万民伞”、“对马”、“清音”(俗称小堂名),又有一班班的“清客串”,即是吹笛箫笙管的音乐合奏,声调悠扬,非常动听。

会景之中,最教人看来有惨不忍睹之感的就是“托香炉”,是用银钩一排,刺进臂部的皮肉中,下垂铜链,拖着一只十多斤重的锡香炉,这种人的臂部皮肉几乎生了结蒂组织,所以从来没有血液外流。一般看会景的人,都认为是获得了城隍的保佑,所以不会流血。

还有许多黑衣紫带的阴皂隶,耳边插上一张黄纸,手执卷牍或刑具,仿佛捏着传票与刑具要捉人的模样。阴皂隶每两人一排,眼睛相向直视,眼珠一动不动。扮这种皂隶的也是熟手的人充当,否则一路上不霎眼是办不到的。虽然扮阴皂隶定眼不霎,直视以行,但还有侍候左右的照料人,频呼“上下高低”之声作指示。

最后是城隍的神轿,由八个人抬着,另有许多皂隶和武士护驾,呼喝之声震天动地,看会的人也觉得城隍神的威灵显赫,两旁寂静无声,迷信的男女跪地膜拜。富有之家,都在自己门口设香案迎神。先于城隍之前的是高昌司、春申侯、财帛司等五座神轿,此后又有许多穿红衣白裤的男女犯人,手上锁铐,颈项套枷,有些背上还插着“斩条”,斩条上写着罪状,有若干妇女因为身患重病时所许永远出会扮犯人之愿的,特地乘坐小轿参加行列,借此赎罪大还愿。有些是由租界来的青楼女子,也穿上女装囚衣,戴了银制的手铐和银链,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是借此来出风头的。

城隍出巡,先期向神求签占卜,有时从东辕门出发,朝东而行;有时由西辕门出发,朝西而行,总之一定要绕行城厢一周而抵达南郊义冢。

神座在南郊义冢前排齐之后,小休片刻,再起驾回辕。其他高昌司、财帛司等也各自摆驾回衙,一场盛会也就此宣告结束了。

(城隍庙大殿上的堆塑)

这里再补充说明一下,所谓香炉也叫“肉心灯”,这种锡质大香鼎每只重达四十余斤,能挂在手臂上或吊在穿过皮肤的铁针上不掉下来,也算是奇迹了。还有一点是,在各城门的主要地方和集市场所,还设有五牲齐备的酒筵,出巡队伍每到一处,大轿都会暂停片刻,好让城隍老爷饮酒吃肉。

据《邑庙札记》记载,上海县城未拆除之前,城隍出巡的路线为:出正门,穿越三牌楼,四牌楼,经肇嘉浜路(今复兴东路)折入凝和路、尚文路、九亩地、老北门、杨家桥(今蓬莱路)、文庙路,经老西门、大境路、九亩地、老北门、大校场(今旧校场路),转入福佑门、小东门,经方浜路返回城隍庙。一般来说,中午启程,深夜回庙。浩浩荡荡,首尾相接数里,经过闹市时,金鼓齐鸣,鞭炮竞响,形成高潮,三巡会成了上海老城厢的盛大节日。

由于城隍庙香火日益炽烈,三巡会又推波助澜,进香民众一年甚似一年。年城隍庙遭受了一次火灾。两年后的8月15日是中元节,城隍老爷再次出巡之际,城隍庙大殿再次发生大火,并殃及后殿,大殿、后殿寝宫全被烧毁,金山神主霍光的塑像及两旁判官、小鬼、差吏等数十尊泥塑像也被悉数焚毁。一面阴阳古镜也溶于烈火。东首财神殿、西首许真君殿、对面打唱台等均墙坍梁折,大火一直烧至黄昏时分才熄灭。等出巡队伍回庙,城隍神连安身之所也没有了,只得暂厝相近的平清宫东岳殿。

年初,上海南、北两市绅商会集郑重商讨重建城隍庙事宜,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范回春等海上闻人也参与了邑庙董事会,倡议并带头捐资,委托公利打样公司设计制图,交由上海久记营造厂承建。4月正式动工,年底落成并举行了城隍大神暨金山尊神神像开光仪式,结构改为钢筋水泥,但外形依然是古典建筑,从此不再怕火烧了。今天还可看到在大殿正门左侧的墙面上嵌着一块小石碑,上面有重建城隍庙的记载,其中说到新庙规模、造价及承建单位等,提到黄金荣时只称“黄氏”。

(清末的竹枝词这样描写:“家家自有蓝呢轿,个个争穿红皱裙,妆出新年新气象,烧香邑庙去纷纷。”所谓红皱裙,特指青楼女子。)

抗战胜利后,三巡会还搞过几次,后来就衰落了。

新政权建立后的年,城隍庙被列入第一批49处上海文物建筑、历史遗迹名单之中,在年的文物普查中被列入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后来的故事大家就知道了,城隍庙在十年动乱中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后来干脆就成了小吃市场,改革开放后成了以黄金首饰著称的豫园商场,是“老庙黄金”起家的风水宝地,直到年农历猪年到来之际,阔别三十年的城隍神秦裕伯和懿德夫人重返城隍庙,那年春节,有十多万民众来庙进香瞻礼,盛况空前。

前几年,豫园商城股份有限公司领导想起恢复三巡会,但又不敢声势浩大,就请了一小队人马,穿上红红绿绿的戏装,扮作福禄寿诸星等与刀马武将,装模作样地在景点走了几步,引发群众围追堵截,差点酿成踩踏事件,赶快鸣金收兵,从此不敢再提。

(今天的城隍庙以种种小吃最能吸引游客)

沈嘉禄

三巡会是民间意识与力量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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