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滋有味的盱眙
从黄牌街去涧沟渡必经丰登桥。打我记事时起,丰登桥就仅是连接黄牌街与东岳观的一条街弄了,或曰街巷,盱眙话叫“巷口子”,立其处人们完全感觉不到、实际上也没有桥,这应该是从桥下的河被改造成暗沟或涵洞以后的事。“丰登桥”作为一个街巷名,从此如北京南京等地好多的“某某门”徒有其门名般,徒有桥名矣。年我回盱眙,特地走了一趟丰登桥,那一块刻有“丰登桥”三字的石碑还嵌在原处,“丰”与“桥”为繁体字,碑上的年号“光绪”等款识仍清晰,但碑无任何保护措施,与其它普通石头一样默默地被砌在墙上。当时我真想把它拓下来带到他乡或以销乡愁。可惜,我一没有材料,二也不会;我只会把纸蒙在“铅角子”上用铅笔磨出“铅角子”上面的图案,不会拓碑刻。
丰登桥与涧沟渡组成个倒“丁”字。涧沟渡是一竖,朝上,身在其中你不会有任何异样的感觉,这也是“一条街道两边人家”的格局,太平常了。但“涧沟渡”这三字皆从水,无论是走在东官路还是西官路上,你朝侧下一望就明白了,涧沟渡是一条山洼子。
“水往低处流”,下雨时众水从山坡倾汇于涧沟渡汹涌而下,经丰登桥泻入城河子,便不涌也不汹了。夏天哪怕是下中雨,半小时后涧沟路面上的流水仍淹过脚面子,好在那也是石板路,我穿的又是塑料鞋,偶然沾上泥伸脚在老药材公司后沿墙下的明沟里涮几下就干净了。雨再大,路面上的水呈浊黄色,带着一个个“人”字形波纹,而且颇具动感的溜头急泻入城河子,再西去入淮河,主街上平安无事。不过,发大水涧沟的一些住户还是有危机的;有人家被山水冲过,其屋内进水、家具被冲进城河子甚至房屋被冲毁等等我曾耳闻。
丰登桥的北端是东岳观。东岳观废圮后,北头的地标就是城河子了,像桂林的象鼻山、黄河的壶口那样自然的地标,如果那时也有“地标”这一说的话。那时没有谁想到可以人为地打造地标,而现在大地方小地方地标多得简直……
很早以前,城河子应该是护城河的一段;而打我亲见,城河子就不是河了,只是池塘,被南北向两条平行的路分割为三段:东边的紧邻丰登桥,水最少或无水,更多时候仅剩河床,几块小菜地点缀在河床周围与河底,是附近人家开垦的。你走在路上,经常可以看见有人在园中侍弄蔬菜。菜园的形状不规则,而正因为不规则、再加上各园之栽种物或同或不同,便有一种天然随意之趣。中间这一段水多,人们说到城河子指的主要是这一段。其边上有人垂钓,夏天水中有人游泳,也发生过人溺水事故。
一次,城河子四周站满了人,皆往水中看。其时我正好走过,也从众看去。听议论,有人“下河洗澡”沉到水底去了,半天没上来,可能已经淹死了。而我看到,四周“看二闲”的多,关心“半天没上来”的人少。又听到议论:怎么没人下去救的呢?或答:怕水鬼;或答:水里有鱼精,有乌龟精……我时为半文盲的少年,虽知道世上没有水鬼,鱼和乌龟也不会成精,但我相信水中有巨鱼巨龟或其他什么巨型水生动物,那是会吃人的。城河子虽不是大江大河大湖,但它通淮河,淮河里的巨鱼巨龟很有可能溯游进城河子。父亲曾告诉我鱼总是逆水而游的,于此后来我明白了“水往低处流,鱼往高处游”哲理名言的由来。
不久,水面出现一团黑东西,周围的人一阵喧哗,紧张起来,有的兴奋甚于紧张。那是溺水者!周围人都这样想,我也是。人们的视线集中到那一点。不等人再说“怎么没人下去救的呢”,因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岸边一人快速冲向那一团黑。人们的视线又集中到往前冲的那人身上,视点随之移动,心提到嗓子眼。可是,离那一团黑还有三四米的地方那人停住了;停一两秒钟,反身离去,像逃跑。于是周围人又起议论高潮。谴责者不少,因为很快就可以把水中人救起,他却见死不救。一会儿,那一团黑渐渐地沉了下去,再于是谴责者人更多声更甚。同情逃跑者亦有之,因为谁都知道人溺水后一旦抓住什么会死死不放,施救者与被救者皆溺毙之惨事人们时有耳闻。更有人说:“你就知道那一团东西是人啊,说不定是黑鱼精呢。”那意思分明是:人靠近它,它不把人当一块条酥吃了才怪呢。如此,附和此说的人更多了一些。城河子里有黑鱼精乌龟精的说法由来已久。
顷之,人们渐渐散去。后来我想,那黑东西确实不像是人;所谓什么精当然是无稽之谈,但那是什么?那么一大团,漂起来后几乎不动,然后又渐渐沉了下去;莫非真是巨鱼或巨龟?是的,一定是的。当时,我就是这样认为的。
这一段城河子的北端是法院。在那无广告年代,街面上几乎无文字可看;而法院面街的墙上时有判决布告贴出。布告上有文字,也有罪犯的照片,被判死刑立即执行者姓名上打红叉或红勾;罪大恶极者,一张布告仅列一名罪犯,一个大红“勾”从中间打到底、而折而向上到顶,即“勾”起整个页面,――红勾不掩黑字。人们往往于此驻足,挑担背筐者、荷锹携钎者、闲逛无聊者各色人等不乏,我想其中至少三分之一不识几个字或不识字。他们高矮不齐面墙而立,或念念有词或默默无声或叼烟袋衔烟嘴打呵欠或问左右那布告上写的什么,被问者或兴致勃勃答或不耐烦敷衍,宛然一道风景。此一大堆看客中,往往有一个我,我十三四岁。打字至此,我油然想起鲁迅所写看客争看杀人、和看后激动无比再争相传告的文字;两相比较,我们这一伙看客也有猎奇心,尤其于打红勾与红叉者,――这是间接看杀人了,而“争看”与“激动”即使有,也是放在心里的。
“文革”开始,很快,街墙上满是大字报,墙面贴不下便沿街竖起一排排以芦柴席子为面的大字报栏。红卫兵造反派分裂成两派后大字报更多。然而你那一派贴、我这一派则派人明里暗里撕,――强势者明里撕弱势者暗里撕。为防撕,双方也是高招迭出。有文雅一些的在大字报上醒目地标出四个字:“欢迎猪啃。”有没有用天知道。大字报是那几年特有的产物,位次所谓新生事物“四大”之三,前有“大鸣”与“大放”后有“大辩论”,是为“四大”(或萌芽于年)。其体例文风书法等形式、也包括内容丰富多彩,一时独领风骚。值得精读的不少,――其中或强词夺理野蛮霸道,或娟秀清新赏心悦目,或别出心裁独具机巧……才子俊彦借此大展其能,出类拔萃者不输嬉笑怒骂之鲁迅。我至今留有不浅的印象,自是看大字报者大大多于站法院门外看判决书者。我曾听某几位“观潮派”人士在称得上是雄文秀章前指点文字赞赏有加,说联委的“十六支笔”谁如何谁怎样。
法院往北五十米是电厂,那是盱城一条街的北尽头。那天,电厂大字报栏出了个专集,纪念苏联十月革命的专集。那个专集贴满整个栏面,十几张一开大白纸上只是一首诗,很长的一首诗。我站在栏面前一行一行地读,一行不落地读完。其澎湃的激情、飞扬的文采与铿锵的语言节奏深深地感染了我,至今我还记得其中有一句说“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如何如何。此舰从此被我记住,但它与十月革命有什么关系我一点不知道,后来不止一次看过《列宁在十月》与《列宁在一九一八》仍不知道,而且根本没想到那两部电影与“阿舰”有关系。
电厂有一位才子姓林,不知怎么我认识了他。他当然不认识我,就像我认识刘晓庆张艺谋费翔,他们皆不认识我一样,于是我在心里认定那首长诗是林才子写的。后来我在报纸上读到《张勇之歌》与《理想之歌》,也读得深受感染,完全沉浸在那诗的意境与激情中,且不止一次地读,读全诗与片段,沉浸其中意犹未尽便摘抄。我以为,林才子的那首长诗完全可以与《张勇之歌》及《理想之歌》相媲美,今天我仍这样认为。
哦,留在我记忆里的大字报除此还有一张素描,那是“伟大的文艺旗手”的素描,贴在“人民剧场”对面的大字报栏上。知道那叫“素描”是十几年以后的事,当时我只在心里称其为铅笔画。那旗手戴眼镜,头微昂,右手自然举着红宝书。画得是神形兼备,威严中不失平凡可亲。从此每走过我总注目之,走远了仍扭头注目,怀着欣赏与崇敬的心情。这当然也是大字报,但没有人敢覆盖。原因很简单,这人重要,谁覆盖,谁就要倒霉。亦当然,谁如果在这张大字报上写“欢迎猪啃”,那十有八九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当时,寄信贴领袖去安源的纪念邮票,信封上是不盖骑邮票戳的,道理与此同。――这都是历史的细节啊,现在有几人知道,亲历者又有几人还记得。
站读“阿芙乐尔”诗时我只是一个屁孩,十三四岁,要苦(挣)钱,加之成分不好,且没有人把我看成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故无缘参加红小兵红卫兵造反派,只是参加过随居委会与街道组织的两三次游行。那时居委会比街道(当时只单称一个字“街”)大级别高,盱城镇有三个居委会。居委会有书记主任会计民兵营长等干部,街只有一个,即街长。那两三次游行皆是派性游行,我随大流参加的这一派却是我心所倾向那一派的对立派,为此我只能随众举旗高呼“打倒……”“坚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与“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等等口号,心里颇感别扭。
读“阿芙”诗两三年后吧,那天我在“桂五礼堂”看电影,却发现林才子坐在我前面两三排,他们是一行人。时过境迁,我仅看了他一眼而已。离放映时间还早,有人逗林的女儿玩,女孩四五岁。若较真,说“逗”,我可犯了“大不敬”也,是几个大人敬引孩子背毛泽东诗词。孩子背了一首又一首,足有七八首,或十几首,皆流利脱口而出,稚语呀呀。如果说此前读“阿芙”号诗我是双重崇敬,一崇敬十月革命二崇敬诗作与其作者,而现在于这个四五岁的孩子我只有自惭形秽了。我对古今诗词一窍不通,只是耳濡目染无意识记了一两首毛泽东诗词与其极少的断词零句,断词如造反派战斗队的队名“锷未残”“全无敌”“驱虎豹”等等。后来报纸复刊了、文艺副刊名亦从之,如《文汇报》的“风雷激”版。《文汇报》复刊后不久不知何故又停刊了若干时间,我手边有一张因其停刊而退款的凭据,题外的话了。而零句有的后来却被一些专家学者认定为假冒,如“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说作者另有其人。如果早先被查出假冒,假冒者怕真的要吃大亏。
林才子大约大我十几岁,今该垂垂称林老矣;其满腹诗词的女儿,不知后来是否得以充分发挥才情。
意犹未尽,于大字报再说几句。曾经空前绝后的大字报现象与其文化文学,实在是历史长河中的一道不应该被忽视的风景。对那个十年特殊时期的研究不乏有人,但是到如今还没有人研究我于此提出的大字报“文化”与“文学”。一个原因是其载体不容易保存,但我想这不是主要原因。当初写大字报的人今天不少还在,也还有不少大字报的照片存世。那个十年当然是残酷的,是一场灾难,但又不仅如此。就大字报这一脉看,当今七十岁左右的作家学问家,不少是从“文革”写大字报练笔起步的。我与一位中学特级教师聊过,他是河南人,多次谈到他当初写大字报的轶事;谈时自得之情溢于言表。更有一些人靠写大字报练了笔积累了感性的语文知识进而提高了文化与文学修养,于或年考上了大学。而今天,人们总结与回忆彼的文字多仅是简单地述其现象,发其义愤;我想,仅如此,至少说是浅层次的与不完整的,因而也是可惜的。我曾独出心裁、半戏半真地与人言:那个时代典型的学生青年皆具备两项技能,否则枉负在那个时代活过。一是会刻钢板,那满天飞满地落的传单,都是用铁笔蜡纸钢板一个字一个字刻出来的;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我所见还没有多少单位有传统的铅字打字机,盱中的习题练习纸考卷监考表等等主要还是教务员刻字、然后用手推油印机印的,直到“四通”打字机诞生与很快普及,钢板铁笔才退出历史舞台。
二是会打浆糊,大字报都是用白面打的浆糊贴出去的。白面可是粮食啊,那是普遍不得温饱的时代。浆糊我亦会打,到我写大字报时,其内容歌颂性、纪念性与庆祝性者占了相当的比例。而早先写大批判式的、与“火烧……”“炮轰……”“油炸……”大标语的那帮叱咤风云横扫天下的红卫兵,其领袖不少已归为阶下囚,有的则成了“五一六”分子,多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其曾经翻天覆地欲改造世界的能量瞬间消解为零。他们连自己个人的命运都改变不了,哪会想到不久前贴大字报用的是白面粮食这等琐屑小事!
那是粮食统购统销时代,面比米贵,百姓人家平时多买米而舍不得怎么吃面,另一些人哪怕再糙的米于他们也是救命粮。我家日常买的是糙米,俗称“小米”,一毛二分四厘八一斤。大米一毛四一斤,白面一毛六一斤;而顶级白面二毛零二厘一斤,因此俗称“二零二”面。哪家舍得买啊,我家只是我工作了、两个弟弟也能苦一点钱了,过年才舍得买一二斤包饺子,那个饺子白而细腻得没法说。我家平时吃面以大芦面(玉米面)为主,搂大芦面粥吃。母亲擅用大芦面炕“冷锅焦”,不用锅铲子用刷锅把子;无他,省油耳,或不需要油。我三弟那次去粮站买粮食打油,油瓶挂在小扁担的一头。不知是系子断了还是滑得了,突然油瓶坠地,“叭!”瓶碎了,玻璃?子撒一地,油半滴也捧不起来,一整瓶油很快洇没在地上,以致从此我们全家两三个月没油吃。那油渍印子几个月还在路上,三弟每走过皆不忍看,心里苦而悔,莫及。去年我回家,提及此事三先生还心有所动,神情黯然几许。
记不得哪一年回家了,我与母亲说起冷锅焦,我说我想吃冷锅焦。我是真心话,母亲炕的冷锅焦有一种素淡清雅的香,酥脆可口适嚼。现在鸡鱼肉蛋谁也不缺,不少人甚至吃腻了。母亲脱口问我一句:“刷锅把子呢。”啊,是的,现在哪家有刷锅把子呀,借不到,也买不到。刷锅把子作为重要的厨具之一,一定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历史了,而且早已升华为文化。现在人们开口闭口文化,喝酒赌钱等等等等皆披上了文化的外衣,新时代的酒鬼我断言没有几个懂得酒文化。金湖文工团(或是别的什么相近的名称)曾在“人民剧场”演出,其中有个表演唱,有唱有念,念道:“刷锅把子靠着个瓢――刷刷刮刮。”“刷刮”是方言,做事快的意思。我一下子记住了这个歇后语,不知是不是因我看多了母亲用刷锅把子炕冷锅焦的缘故。金湖与盱眙同属一个方言文化圈。
唉,那么多白面为革命打成浆糊贴大字报去了。我作如此联想不是无缘无故的。那峥嵘岁月里,盱眙及至全国因此用了多少面粉贴大字报啊,应该有人有条件做出统计数据的,哪怕只精确到吨。
话题说回城河子。其西边一段其实是一个荷塘,我曾几次有意过其间,欣赏那或摇曳或亭亭的绿荷红莲。对,荷塘中还长有“鸡头”。此前我只知道粒状可吃的鸡头,又称“鸡头米子”。当季时,各处地摊往往有烀熟了的鸡头(米子)卖,用大酒盅子约,一分钱(或二分钱)一盅。也有卖莲籽的,莲籽用“升筒子”约。一位有识之士说:“没有地摊的城市是不完整的。”诚也。
母亲曾买一盅鸡头给我吃,我问母亲:这个东西怎么叫“鸡头”的呢?母亲说长得像鸡头。可哪像啊,一点不像。此时看到塘中荷花莲叶之间生长着的鸡头我恍然大悟,便放慢脚步细看,念其名观其形,绝对是神似鸡的头,连鸡脖子都有。摘下如剥石榴般剥其皮,里面则是一个个鸡头粒子。如果说石榴米子是“水晶珍珠”,鸡头粒子则是“黑珍珠”,它比石榴米子略大,滚圆,去壳后才是雪白的鸡头米子――“黑珍珠”华丽一转身成了“白珍珠”。不过,去壳是很费事的。那么小的一个滚圆东西,壳又黑又硬。
盱眙有一条街叫“翻身街”,这是与大字报共生时代改的街名,此街临河。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又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翻身街人人会“砍鸡头”,即把鸡头粒子坚硬的壳去掉,“砍菱角”更不在话下。当季,菜场、特别是渡口菜场往往有卖菱角与菱角米子的摊位。摊主是一位主妇,但见她前置一块砧板,一手拿厨刀,就是一般家用的厨刀,另手持菱角。只两刀,就砍出一个完整的菱角米子来,手法之熟练,不输于苏州绣娘的走线飞针。“菱角米子烧小公鸡”是盱城人的一道家常菜,其摊位前总是围着手提菜篮子的男人女人。我没看到过砍鸡头的,但是我知道她们人人会砍,无论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男人有的也会砍。
鸡头米子可掺在米中煮粥,也可单独煮。撮这白珍珠一样的鸡头米子入口,嚼;――那糯、韧、香,无法用语言表达。哦,离开盱眙,我好像再也没吃过鸡头米子,我指的是新鲜的、煮熟了的、用酒盅子约着卖的鸡头米子。
沿路走,“荷塘”的北端先前是兵役局,后来是人武部,也可能本为同一个机构先前叫兵役局后来改称人民武装部、简称人武部的,再后来那成了供电局的住宅区;再北,出路在“六合同春”巷之腰。反方向其南接前街,此路与彼一巷一街组成一个“工”字。
荷塘南端是“河(或‘火’)神庙”,俗称“河神庙桥子”(不识字人说这个“神”似“星”音)。现在我想那其实是一组建筑,是三庙合一、连路带桥又接着一道小堤的袖珍建筑群。那是堤还是简陋的桥现在我记不清了,即使是堤也只起路的作用,让人走到塘对面去。对面是码头街(好像是),进街右拐约一箭之地是老体育场。我从没见过在此举行过体育比赛或表演,我知道的它只是长期以来盱眙大型集会的唯一场所。当年批判省级领导人“走资派”陈光包厚昌的大会至今我记忆犹新,那阵势……不说也罢。后来南头小平山与“枣林子”之间的体育场建成,这北头老体育场的司令台便给了三中,成了三中的校本部。两厢做住宅(或亦做办公室),校长家住北厢,中间敞开的台面做教室。教师在台上讲课声音抑扬顿挫,学生或静静地听,或朗朗地读;台下行人走来过去,往往被课堂吸引侧头而望。这历史的细节,小说家恐也虚构不出来。三中另有班级在离本部一公里左右的后街上,此我姑且称其为“分部”,当时没有谁这样称。去那儿要走码头街,过顺河街,(只是现在的印象,或有小误)再横穿主干道爬二三十级台阶才能到后街头。其分部之前是“灯光球场”,县际级别的比赛看台总是满座,更高级别者则一票难求,“南钢”球队来过。我在工厂时的同事陆沪生是县队主力队员,故我知道他们球队的一些轶事,“南钢”球队的零星轶事他也讲过。他穿六号球衣,盱眙话“六”与“陆”同音,故为六号也。时代是变化的,而体育与追星是永恒的。那时“粉丝”没有国家级与国际球星追,便追县队的球星,个别主力队员甚至成了一些女孩子暗恋的对象。但那时谈婚论嫁首先看孩子的成分即家庭出身,其次看有没有正式工作,有工作的又看在集体单位的还是国营单位。
那儿成灯光球场之前是县直机关幼儿园,再前是工人俱乐部。那是中苏友好时代,上面号召穿“苏联大花布”,听说为响应号召某县的县委书记与县长(皆男性)带头穿苏联大花布做的衣裳。我想那时工人俱乐部跳舞的男女中,女的一定多数穿苏联大花布。跳舞也是苏联传来的新生事物。溯其源,应该早在延安时代,最早是跳西方的舞,西方进步女记者史沫特莱传到延安的。
话题说回到河神庙桥子。听说此三庙合一之三庙为河神庙财神庙与土地庙。因靠河边,其两面墙起于水中,作为建筑群还包括桥与桥墩,桥孔(或涵洞)内常有流浪者栖身。这一组建筑很有特色,是极宝贵的文化遗产。可是当人们想起它来进而重视它并要保护它的时候,它已颓圮得只剩下一堵兀立着的山墙了,山墙尖直指天空。世上有多少很可惜、与值得后悔的事;无可奈何,那次我只能把那直指天空的山墙用相机拍下来。早先有所颓圮时我曾在其门口朝里张望过;里面暗暗的,挺大,布局挺古也挺破败,像欧洲历史电影中破败的城堡内厅。靠门坐着一位落拓孤寂的老妪,低头缝补什么,头一下不抬。
盱眙成为“山水旅游城市”后,县里要修复财神庙了;从网上得知这个消息,我便有了期待,很快又得知修建好了。年8月6日我去看,建筑已快上梁;但是显然,新盖了一个庙而已,过去的河神庙桥子片迹不存,今之新庙恐也不在当初的位置。无可奈何,但也是必然的与正常的,历史与现实皆不可能停留与定格。我曾去上海的内山书店寻找历史与鲁迅,那门前与门面看上去确实很历史也很日本;待我进门与店主一聊……,便知这新的内山书店与我家乡现在的财神庙实际上是一回事耳。岂止内山书店,鲁迅的故乡绍兴,现在哪还有半点鲁迅的影子;我指的是本质的、精神的这些非物质的鲁迅,所有的只是形式的直观的与物质的鲁迅而已。那满街飘着臭味――臭豆腐味,我的印象鲁迅从未说过他喜欢吃臭豆腐或周家做过臭豆腐。那次我随一所中学的学生去绍兴进行“素质教育活动”,餐间老板问学生吃得满意不满意,学生齐答:“满意!”老板又问学生还有什么要求,学生又齐答:“臭豆腐不够吃!”学生是奔着臭豆腐来的。于鲁迅故居,我看到某室墙上有一训戒文,中有“孝弟”二字;我问导游作何解,导游胡乱解释一通。难怪,导游旨在导人游――赚钱耳,她即使为考证背过此“弟”作“悌”解这个知识点,那是考过就扔的。
顺着河神庙桥子往南走亦一箭之地是“青年广场”,父亲20世纪50年代初起在县电影队工作,常在青年广场放电影,应该是用围墙围起来的露天电影;其时桂五礼堂与人民剧场都还没建或还没建成,整个盱城或还没有室内电影。我家搬回盱城后我曾有意去寻孩时的记忆,而青年广场早已不存,有印象的是老红军朱大宏家在此处。
青年广场旧址对面有个厕所,厕所形制特别;但特别在何处现在我说不上来。每走过,我总要进去方便一下,不管有否必要。那显然是与青年广场配套的厕所,是童年往事引我进去的?或许是。
再往南走是前街,出路口右首是浴室,“工农兵浴室”盖好之前城里唯一的浴室,盱眙人叫“洗澡堂子”。我的印象,“工农兵浴室”是或年才开门营业的。这个洗澡堂子很有历史了,父亲曾说“日本鬼子进中国”、盱城被鬼子占领后,“女鬼子”往往旁若无人地进澡堂子宽衣洗澡,满池男浴客吓得赶紧跑……洗澡堂子没有女池,直至20世纪70年代某次县里开“三级干部大会”工农兵浴室才应女代表的要求向大会女代表开放过一次,这应该是盱眙女权运动史上光辉的一笔。前街澡堂子的水是从河底一担一担挑来的,挑水的老者好像姓赵,看上去有六十岁年纪。我从青年广场旧址往前街,有时能看到老者挑着两个水桶一步一步地爬上最上面一个台阶,有屋顶那么高,把水倒进那个原始的水塔里。澡堂子的对面是顺河街,县广播站就在此。
左首不远处是新华书店,大门为两边拉的铁栅伸缩门。此门其时尚新潮,超前有三十至四十年,那儿后来成了黄梅剧团的宿舍。我家老宅在新华书店往东的斜对面,店号“王永盛”。后来主街上盖了邮电局,后檐墙临我家后园,我站在后园能看到其楼梯,楼梯上有人上下我总盯着看。其时我还没进过楼当然也没爬过楼梯。再向东一二十米是前街的尽头,应该说是起点,从主干道上前街的起点。北侧是陆家茶炉,城里最大的茶炉子,冲水人多时要等上半个小时才能冲到。再北是染坊,周围终年弥漫着臭鸭蛋味。臭鸭蛋并不难吃,臭鸭蛋味自然也不难闻。再往北其斜对面是黄牌街,城里最大的百货公司门市部在这里。这一带是当时盱城的中心,相当于南京的新街口。
俱往矣!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以上所记忆之具体物早已片瓦不存,街貌地形也早已面目全非,绝大多数连原址也不容易找到。但一切又都不会过去,至少在我的头脑中是这样。
然而,我们完全没有必要为此失落与感到无可奈何,今天是在昨天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今天也会变成昨天、前天的。只是,我们是否可以杜绝短视与急功近利,是否可以考虑得长远一些多为我们的将来更为我们的子孙后代多想一些?如把城河子填掉做市场与开发成房地产,这是否是最佳选择?想起有的地方遗憾于闹市中没有湖而宁愿花大钱炸楼毁屋挖湖,如此,城河子若保留下来多好。东段城河子连同黄牌街丰登桥涧沟渡那一大片地方夷平后正打造风景区,在我看已打造完成有八成了,但那一汪浅水哪能与曾经的城河子比!若真有河神,他愿意栖身于今天财神庙之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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