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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残雪小说,经常会联想到聊斋故事。那些离奇荒诞的情节和精灵鬼怪般的行状,投射着传统志怪小说的影子。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曾说:“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怪,诞而不情,《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我看聊斋,偏爱某些神仙狐鬼精魅,譬如义不投生的王六郎、魂从知己的叶生,笑个不停的婴宁,上天入地伸冤不止的习方平……他们实在是乌烟瘴气的人间难得的一抹亮色。残雪小说里也有一类奇异人物,天赋异禀,个性独特,相形之下,他们是“人”而非“异物”,身上的人性远多于兽性。他们的思想和行为往往不合于常轨。他们是人群中的“异类”,寄托着作者不一样的情思。
??????????畸人异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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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加留意便可知道,残雪小说里的这类人物大都是“边缘人”,在社会角色上很不起眼,有卖糖果的售货员、退休老人、下岗工人、未成年的孩子、不务正业的闲人,乡村里的农民……他们身上缺乏典型人物的时代特点,生活中也罕见惊天动地的大事,读这些作品,读者经常难以判断他们生活的具体时代,不知作者是不是有意模糊这一点?
他们的社会关系很简单,往往缺少朋友和亲人,大都是些“孤家寡人”:有的过着无牵无挂的单身生活;有的离群索居,活在自己的小世界;有的离乡背井,成为身体和精神上的流浪汉。
???就是这些性情孤僻、行为反常、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人,在精神领域,却又不安于现状,经常“生活在别处”。
???《苍老的浮云》里的虚汝华一贯我行我素,偏爱“洋金花”“夹竹桃”等有毒的花朵,据说它们会给她带来奇妙的幻想。由于与丈夫话不投机,她喜欢自言自语,说出的语言如同一段段美妙的诗篇,表现出她眼里的大自然是那么富于诗意和灵性:一只蟋蟀会在心力交瘁的叫声中死掉,一朵花因为自己开得不耐烦就掉下来了,还有狂怒的树、体内干枯的芦秆、随时要飞走的毯子,天花板上伸出来的脚………她的独白被隔壁的有妇之夫更善无听见了,他们之间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情。然而这种感情并不能解救她在这个充满敌意的环境下的孤独。她渐渐与世隔绝,把自己封闭在钉满铁条的屋子里等待死亡的降临。
???《鱼人》里的句了,早年主动割断家庭联系,独自漂泊定居在一个小镇上。尽管一直生活在市镇,句了却对马路那边的渔场心向往之,尤其对那个沉默不语的“鱼人”充满了幻想。有一天他终于走进渔场“连句了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了,他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进渔场里面去看一看呢?为什么他总是身不由己地从外面观察呢?他又想起这条街上的人也和他一样,从来不去渔场里走,大家似乎遵循着一条无形的界限。”他的越界引起周围人的不安和干预。
??《长发的遭遇》里的长发,是个下岗工人,个性难于同别人打成一片,只好独来独往,失业以后,到处打临工,又总是做不长,以至于生活陷入绝境。长发本来是个平庸的男人,但在生活的逼迫和引诱下,他开始对父亲一去不返的边疆大漠产生了好奇与向往,这促使他反思自己的生活,激发了隐藏在他性格中类似父亲不同凡俗的那一面。
??《残垣断壁里的风景》里的两个主角在生活中都爱“炫耀”。“夏天里,他将全身涂成深绿色,像鱼一样悄无声息地行动;我则爱将全身涂黑,找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站住不动……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的怪癖,将这称为“炫耀”。这两人后来被残垣断壁里的风景所吸引,相约从生活中出走,奔向理想之地。
???还有痴迷于饲养毒蛇的砂原、醉心于描述梦境的描述者、不断打磨飞机模型要它上天的远浦老师,热爱条件艰苦的陨石山的妹妹妹夫……这些人物执着于梦想,肉体或精神游离于现实之外。他们虽然只想做“自己”,却在无意间触犯了某些根深蒂固的禁忌。
???有时候,同一个人物会出现在不同的小说中。如“远浦老师”,在《永不宁静》里是一个把余生精力用在与保姆斗智斗勇的退休老教师。在《绿毛龟》里是一个几十年沉浸于一项宏大虚妄的计划,心里保持着阴沉激情的老科技工作者。在《男孩小正》里他又是一个不甘平庸喜欢“吃草”的退休乡村教师。在《陨石山》里,他是一个既向往陨石山,又离不开现实因而过着双重生活的乡村教师。总之,“远浦老师”是知识分子中的一个异类。
???“三叔”则是生活在乡村的农人中的异类。在《蚊子与山歌》里,他离群索居,最大的乐趣是走进森林,倾听山那边传来的美妙歌声。在《黑眼睛》里他熟谙乡村的历史也能预知乡村的未来,是村里最有智慧的人。
???有意思的是,通过“超现实”的写作手法,作者往往赋予这些人物某些“特异功能”:虚汝华见到一个人,闻到他身上的味儿,就能猜出他做了什么梦。男孩小正有一双特别的眼睛,能看见爷爷变形成狐狸,看见父亲身体里的蝴蝶;砂原萌动意念,便能在肚子里饲养毒蛇;《绿毛龟》里的胡三听觉灵敏,总能听到无处不在的马达声;《黑眼睛》里的“我”总会看见一双浮上浮下,时隐时现的黑眼睛……这些人往往还是生活中的“先知”“知情人”“释梦者”“记梦者”和“做梦者”。
???那么,在一个强调统一思想和规定秩序的半开化社会,这些异类是怎样形成的?我想这其中既有天性的趋向也有外界的引导。
虚汝华就是这样一个天生“不服管教”的人。父亲评价她从小就有一种自甘堕落的派头。小时候母亲为一些生活琐事训斥她,她表面上默不做声,实际上却我行我素,有一回她用棍子打她,她竟然跳起来咬了她一口。母亲曾经期望她继承父业成为工程师,她后来却成为一个卖糖果的营业员,她因此恨透了她,开始在她周围编织敌意的蛛网。
???有的人是被外界引导成为异类的。如《湖藕》里的男孩阿韦,本来是个贪玩淘气的孩子,有一次被“二流子”老三带到远郊的荷塘去采藕,在那里住了一夜,见到一些幽灵似的人物。回来后,他发现母亲到东北去不要他了,孩子们也不敢跟他玩,只有老三愿意收留他。老三对他说:“现在你在这个地方的地位已经同我差不多了,我早看出你是这块料,我们走吧。”
???男孩小正则是被他的爷爷培养成异类的。爷爷不让小正去学校接受正规教育,而是由自己亲自教授。爷爷还担心他像他父亲那样过于务实,不轻易相信自己没见过的事,为了改造小正的性情,他规定他每天做飞机模型。他的培育终见成效,有一天,飞机模型终于飞起来了,小正也成为一个爱“吃草”的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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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类的出现实际上是一个社会从封闭走向开放的先兆。他们是一群用自己的生活和梦想开启风气之先的人。从那以后,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致力于探寻生命的意义,试图活出人的尊严和价值。当春风吹拂,在野草遍生的原野上会长出五彩缤纷的花朵。
?????????异类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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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类毕竟是少数,他们与现实的疏离与冲突自然是少不了的。
???在《苍老的浮云》中,更善无与虚汝华有这么一段对话:“所有的人,讲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规定得好好的。而我,什么也不是,也变不像。哪怕费尽心机模仿别人走路,哪怕整日站在办公室的窗口装出在思索的样子,腿子站断。其实我也是被规定好了的,就是这么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你的确什么也不是。其实我也这样,但是我不为这个苦恼,也不去想变的事,我已经干涸了,我早告诉了你,长满了芦秆……在我们这类人里,有的想变,成功了,变成了一般的人。但还有一些不能成功,而又不安于什么也不是,总想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规定,于是徒劳无益地挣扎了一辈子。”
???这段对话预示了两个人物今后的命运:一个在尘世的挣扎中心力交瘁地倒下。一个在自我隔离中陷入虚无主义的消亡。如同他们各自的名字。生命皆虚妄。
???句了是另一种类型,他三次走进向往已久的渔场,却造成他周围人的不安。住在隔壁的老婆子的女儿蛾子对他说:“我妈妈最不喜欢动荡不安的生活了,尤其是内心方面的,这会使她生病的。难道你就不能为他想一想吗?”。老婆子更是直接了当地宣告:“我们并不要出路,只要维持一种统一”“请相信一个垂死老人的话吧,你要搞清的一切,我和灰元早就放弃了,那种事并无什么价值,离本质还差得很远”。而渔场的七爷为了打破句了对鱼人的幻想,特意安排他接触到鱼人病痛垂危时的状态。总之这是一群洞察世事,心已枯死,不再有梦想却要扑灭别人梦想的“活死人”。句了后来觉悟到:“他们为什么如此冷酷呢?他的要求并不多,一个退休老头,还能有什么奢望呢?只要一点点启示,一点点趣味就够了,可是他们就是不给,不但不给,还来扰乱他的日常生活。”
???句了的态度是“带病坚持”,当七爷嘲弄地问他:“句了对生活失去勇气了吗?”他坦然地回答:“血吸虫是寄生在肝脏和血管里的吧?据说患这种病的人有些依然活到六七十岁呢,我想做个榜样。”
???在异类身上发生的最可悲的事莫过于精神的变质与败坏。如《永不宁静》里的远浦老师。在学生景兰眼里他曾是一个近于先知的思想者,非常热爱论证,他的生命在论证的运动中焕发出异常的光彩。然而当生命进入暮年后,远浦老师开始沉迷于与保姆云妈的斗争,他挑拨她们母女的关系,苛刻地指责甚至诬蔑她,故意在生活中折腾她,甚至假装垂死而与世人开了一个“恶作剧”似的玩笑。这样的远浦老师在精神上已经腐朽和败坏了。
???同样,在《掩埋》里,叔叔将自己用过的东西一件一件掩埋的行为其实是与生命逐渐告别的庄严仪式,有一种哲学的意味。但自从叔叔和婶婶大吵一架后,他把所有过去掩埋的东西全部拿回家,性情也从此大变,故意损害家里的东西,猜忌多疑,打骂亲人,把生活弄得鸡飞狗跳一团糟,自暴自弃地变成了一个老无赖和老怪物。
??那么,那些奔向理想之地的异类境况又如何呢?不用说,妹妹和妹夫是幸福的一对,他们在陨石山那个艰苦的地方找到了终生热爱的事业——在山洞里爆破,整日搬弄石头(寓意着一种精神劳作),做姐姐的最后也理解了她:“在那座狂暴的石头山上,妹妹找到了她自幼所渴望的一切。既然她那火热的激情可以从石头里拍出泉水来,便没有她做不到的事吧。”
???没那么幸运的“我”与“他”,被断垣残壁里的风景吸引,一时冲动,跑到这里来,却因现实问题的困扰而渐渐失去热情:“自从我们来到这块地方之后,太阳就变成了一个冷峻的,象征性的圆球。表面看起来,那光芒依然是灿烂夺目的,但我们沐浴于其中并不感到丝毫的温暖……目前首要的问题是寒冷……”他们开始计算日子等待一个懒惰的老女人路过(象征生活)。他们的人生于是悬置在这块冰冷的理想之地,进退无据,只能等待一个变化的契机。他们的结局是开放式的。生存?死亡?坚守?逃离?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这样“悬置”的状态也许更符合生活的真实,作为一个“异类”,他们的结局难以预料,也许要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才会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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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潇的水上书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