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今天的分工越来越精细，我们阅读经典，也越来越偏狭。

因为子夏问孝，孔子答了两个字，“色难”，所以，许多人以为，尽孝道才存在难以始终和颜悦色的难题。经典的指导意义，很大程度来自于适用范围的广泛性。孔夫子要构建的是和谐人际关系，“色难”是诸多领域要解决的问题。譬如宽容、宽恕、宽厚。即便忍了下来，但一肚子腻腻歪歪，满脸都是不开心，“色”不就已“难”了吗？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最能容人，我们就来说说宰相们的故事。

明代陈继儒《读书镜》载：李沆当丞相的时候，有个狂生拦下他的马，递上一封信，粗粗一看，都是指责的话语。李丞相居然表示接受监督，感谢批评，还说回家后会仔仔细细阅读。狂生真把自己当成是人民的代表了，余怒未消，跟在李丞相的马后，口无遮拦道：“居大位而不能康济天下，又不能引退以谢人言，久妨贤路，宁无愧乎？”意思就是，你当着大官，不能发展经济，改善民生，这也算了，不拉屎你就不要占着茅坑，挡了天下贤人的道，你不知羞愧吗？马背上的李丞相踌躇再三，解释道，这事你冤枉我了，我打多少辞职报告了，可皇上不批，我哪敢走啊！从头到尾，李丞相“终无忤意”。

还有一位是富弼。他的口碑不错，少有骂者，即使骂了、听到了，也如没事人。有人忍不下去了，提醒他，骂你那。富丞相却说，恐怕是骂别人吧。哎，都指姓道名了，还说不是骂你。富丞相说，难道天下就没有同姓同名的吗？弄得向他反映的人反而不好意思了。

大家都知道东坡爱取笑他人，最惨的怕是宰相吕大防（字微仲）。《宋史》本传说他“自少持重，无嗜好”，其实不然。《东坡诗话》载：“侍郎吕微仲，喜睡。”可能因为那个时候吕相还只是个副部长，肩上担子没那么重，白日都经常有梦做。东坡去拜见，正赶上吕副部长睡大觉，睡醒了才出来见东坡。等待的时间自然成了策划恶作剧的时间。待宾主落座，东坡指着吕府菖蒲盆里养着的一只绿毛龟说，老吕啊，你这个有什么稀罕，要是六眼龟那才叫一个难得。吕微仲毫不设防，一脸懵逼，六眼龟，哪里有？东坡说，当年唐庄宗时，外国曾进献过六眼龟，庄宗宠爱的一个戏子见了，马上编了唱词：“莫笑莫笑，这龟儿有些奇妙。六个眼一齐闭了，睡一觉比人三觉。”潜台词就是，这龟孙子自顾自睡觉，还真能睡，把我晾在一边那么久，哼！玩笑开到这份上，吕微仲却只是大笑。

这是不是在暗示我们，只要是当宰相的料，不管是否当上了，都有容人、恕人的雅量？很难说。人的气度确有与生俱来的成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是人中龙，莫不熟读圣贤书，能不懂“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你看范仲淹。他守边疆时，以黄金铸就一个笺筒，用来收贮朝廷诏旨敕命，后来竟被一老兵偷去，范公知道后也不追究。所以有人赋诗云：“甲兵十万在胸中，赫赫英名震犬戎，宽恕可成天下事，从他老卒盗金筒。”

你看司马光。他家旧有一琉璃盏，多珍贵，竟被一老奴打碎。地方官听说后，把他关押起来，听温公处置。温公轻描淡写一句：“过差宜恕于斯人。”

你看王旦。家里人挑战他的极限，看他会不会发怒。在肉汤里弄点墨粉，他就光吃饭，说自己不爱喝肉汤；再弄到饭碗里，他说今天不想吃饭，就喝点粥；晚辈跟他反映，厨师偷肉，王公说既然一家人吃一斤够了，以后就准备一斤半吧。他就有这个量，不是饭量，是肚量。

你看韩琦。他与范仲淹都是边疆大臣出身，对西部防务都有发言权，一言不合，“（范）文正径拂衣起去”，韩魏公好性子，“自后把住其手”，说道，“希文事便不容商量？”希文是文正公的字。整个过程，“魏公和气满面”，所谓吵起来需要两个人，平息下去只要一个人，此时，“文正意亦解”。记录此事的施德操意味深长说了一句，“只此一把手间，消融几同异”！在施氏看来，“魏公所以能当大事者，正以此也”。这个“此”，就是不比谁翻脸快、翻得厉害。有事好商量，且好好商量。

不过，最让我感动的，还是施德操所撰《北窗炙輠录》记录的另外一位人物。

范仲淹之子范纯仁（字尧夫）罢相，与程颐相见。伊川先生似乎对范氏执政所为很不满意，先是责备他说，某件事你是参与讨论的，为何不提出自己的意见？尧夫马上承认自己有过失。过会儿又说，还有件事你也参与讨论的，为何也不提出意见？尧夫又承认自己的过错。“如此连责数事，尧夫皆谢罪”。如此，范氏也就一个勇于认错的退休官员而已。“及他日，伊川偶见尧夫札子一箧，凡伊川责尧夫所言，皆已先言之矣”。就是说，白纸黑字为证，所有伊川先生责备过的，范氏无一不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可他就是“不与伊川辨一词，惟谢罪耳”。

是啊，换个角度看，作为一名有独立思考的前官员，范氏的想法得到伊川先生理论上的支持，这是种莫大的欣慰，非要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争个面红耳热，还有意义吗？看似在宽宥人家的错怪，其实是不想跟自己过不去。施德操感叹道：“此前辈之度量不可及也。”古人读书，那是真学、真懂、真信、真用，尤其是对于儒家关于“忠恕”这样的核心价值观。刘禹锡有诗云：“圣言贵忠恕，至道重观身。法在何所恨，色相斯为仁。”我们常说的“菩萨相”，其实就是忠恕之道由衷的外化。不怨不嗔，省心修身，终究会有个不一样的人生。不过，推己及人也好，己所不欲也好，“己”始终是主体。他们这么做，都不可避免地带有明显的主观性的。如果这个主观性发生了偏差，会不会成为“烂好人”呢？这就放到下一篇去说吧。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