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东县海龟湾上，一位姓黄的老渔民问海龟保护区的管理员，问他有没有见过一只后肢缺了一块的母海龟。这特征再明显不过，管理员一下子就想了起来。老渔民便笑呵呵的，还用手比划着远处海龟产卵场的一处沙滩，那是与别处没什么不同的黄沙地，但他认真地说他见过那只母海龟上岸产卵过两次。
一次是在他5岁的幼年，一次是在他75岁的老年。
70载岁月悠悠，海龟湾上的日出与日落永恒地染红着这片清澈的海水，渔民已经从朝走到暮，而那只带着伤口的海龟从深海里游来又离去，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一个人的大半生萍水相逢，给了一幕来自朝霞与晚霞的、在梦里的联袂馈赠。
我不得不承认我在向往。那该是多美丽宛转的境遇。
一个人的一生，伴随着内敛星垂下的滚滚海浪呼啸，被一只爬上岸的海龟的足迹，和日后破壳而出的一个新生命，从懵懂的幼年到从心而欲的老年，连接起来。暮色四合下，倒影着满天薄红的剪影，他同面前一望无际的深沉海域里，隔着距离与种族的凝视。
可这又并非巧合，因为海龟产卵的地点是近乎固定的。这种拥有着令人类不可思议的精准导航本领的生物一生都固执又坚持，在产卵的时期就会沿着不变的溯回路线回到此生破壳而出的起点。
老渔民所说的那只海龟，就出生在广东省港口海龟保护区。
01
进入处于大星山半山腰的大门后，寻找海龟馆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那是一段下山路，路途上“生机无限竞丰娆”。矮树和灌木丛毫无修饰的天然长成，将海龟科普馆、办公楼都荫蔽其中，要到路的尽头，才能在一片丛林后进入西边的海龟馆。
这是我第一次，能够从上而下仔仔细细地，打量海龟这种仿佛天然带着“仙气儿”的福寿化身。
拇指肚儿大的眼睛、肥厚的脖子。生着点点黑斑的前肢，正像船桨下部一样拨水往前，将玻璃壁敲打出不住的砰砰声，就像亲眼目睹《老人与海》里的那句：“他喜欢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形态优美，游水迅速”，但最重要的，还要数那经常在各种占卜传说里出没的青黑的龟壳。
在中华文明初始的时候，成人手掌大的小龟，其壳时常被作为预测吉凶与记录的工具，但池子里这只绿海龟实在太大，其壳如石碾一般，倘若真放入某个古老传说的场景里，也应当是幻化成半个人身的东海“龟丞相”的级别。
类似这样大的在惠州海龟保护区的海龟不止一只，以绿海龟为主。同时，绿海龟也是我国现存海龟族群中最大的一个，主要在山东以南的省份沿海分布。
从海龟馆入口往里走，数十个海水池呈四列阶梯状依次往下，11岁到40岁的海龟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游动。在这里养有：绿海龟、玳瑁、螺龟、太平洋丽龟和棱皮龟五种海龟。海水池壁上都贴着一块牌子，每个池子里约略有七八九只的模样，但牌子上只会标注着这个池子里的海龟中，年龄最大的那只。倘若集中到一个池子，大概就是四海里的“龟丞相”到了年底该聚个会了。不过这里的“龙王爷”是管理员，并不允许其品种不一的混合在一起。因此，大眼睛大头的红海龟，与甲壳扁圆的绿海龟，都不得不隔着贴满瓷片的池壁两不相见。
在世界文化内，龟一向被人们认为是能先知的生灵，与龙、凤和麒麟并称为“四灵”。在中国，从汉代为五品以上的官员赐龟钮勋章以示皇威以来，龟就是吉祥如意的化身。《淮南子》所描绘的女娲补天神话中，曾有“断鳌足以立四极”来寓意龟为人类的牺牲，与之类似的，印度也有海龟立于白象之上撑天的传说，并将其认为是为找回在海中失落的宝物而化身成龟的毗湿奴。这样的信仰色彩之下，几乎全世界各地的海龟石像附近都有，来自人类为了祈福的“慷慨相赠”。
更现实的生态意义上，它是远古时代的活化石，是维持海洋生态环境的一环，食水母，可用来观测海洋环境。
“神道甚微，天理根究，桂蠹兰败，龟年鹤寿”，即便并无这样美好的寿数之载，在海滨城市的海洋馆里，巨大的海龟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但对于多数人而言，能够近距离清晰观察海龟的，兴许只有惠州港口海龟保护区这一处。
蓊郁阴翳，树密林深，寒意重而坠衣，将铅云舂实地压在山头。
如果不开车，上海龟保护区就只能坐当地的摩托车。深山露重而轻寒，山顶便是双月湾观景台，因而到这里来的大多数都直奔山顶，忽略了此处藏着一个不可多得的奇遇。
但这里并不是单纯的景区。港口海龟保护区，坐落于惠州市惠东县大星山南麓，是全球16个海龟保护区里唯一一个位于中国境内的。在中国，从北部鸭绿江口到南部北仓河口的1.8万公里的大陆岸线上，它是被列入了“拉姆萨尔公约”的国际重要湿地名录，是至今为止，最后一处被小心呵护着的海龟产房，因此在广东大亚湾与红海湾交界处的这片海域，又被称为“海龟湾”。
02
海龟湾被封起来许久了。海龟馆前的一道铁门拦住了游客窥探它的目光，只能从空隙里瞧见一泓清浅的蓝。雪白的浪花似是浮在上面的，一卷一卷地往沙滩上涌。
年前，这里是一家黄姓员外的宅地。这位黄姓员外将无人居住的海龟湾，圈成了自己的家地，雇人看管，禁止外人进入。在这里产卵的海龟及产下的海龟蛋，成了他的专供。据资料显示：“那时候每年上岸产卵的雌龟有-只，产卵数量达,枚之多”，他一家的拥有，反而阻止了更多的人前来捕捞海龟。
如今，整个保护区面积为4平方公里，但只有铁门外约1公里的海滩是海龟产卵地。沙滩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使得产卵场的沙质长年松软。海龟馆前的标牌指示着海龟溯回的路线，门外的这一条“黄丝带”是它的第一站。
它们对于出生地的感知敏锐，连每年的溯回路线都保持着高度的一致，到人类为之震惊的地步。每年的六到十月，成熟后要产卵的母海龟便会回到它的出生地，在黑夜爬上沙滩，在黎明到来之前离去。每只母海龟的一生，都是如此，在出生地与觅食地之间的、一个无法挣脱的轮回。而雄海龟再不上陆，从入海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一生都与深海为伴。也因此，海龟并无父母的陪伴，且与“乌龟怯姦怕寒，缩颈以壳自遮”不同，无法将四肢收回壳中。
孤独、回归与永别，似乎是这种海洋生物从远古到今日，永世的宿命。
这是人类难以想象的旋回。海龟的诞生地，是从上一代就注定，留给下一代的唯一遗产。在那幽深寂静的几千公里，是否真有一个冥冥中的声音在引导它的前行。那些洋流、漩涡与无数隐匿在黑暗里的危险，它是如何躲避并坚定不移地回到此生开始的地方，并繁育下一代？
无论游出多远，都记得自己的根源，那是海龟不为人所轻易探知的基因密码，和人类所希望学习的精神和能力。但这样被写入基因的宿命，却给了心怀不轨者轻易捕捞的机会。
每一样人类所保护的，也正是人类在最开始所毁灭的。
起初，在海上常年靠打渔为生的渔民，是不吃海龟的，就算偶有捕捞，也会放其归海。这不仅是由于海龟的经济价值并不高，还因在渔民文化中，海龟带有神明的色彩。
全祖望曾言：“自有天地以来，即有此海；有此海即有神以司之”，靠海而生的先民对于海上的灾难无可奈何，在信仰民间传统之神明外，对海洋有其独特的信仰。沿海的渔民也会将玳瑁的龟壳制作成手链送给亲密之人，相信其能镇定人心，并护其安宁。
然而被赋予神性的海龟却并未能护己安宁。
自古以来，海龟背甲、象牙玳瑁一直流通于国际。新中国成立后，这片海域收归国有。年，海龟的滋补药用之能在东南沿海一带流传，其经济价值大幅度提升，人们开始肆意捕杀海龟，并将产卵场的龟卵悉数取走，高价卖入市场。
在深不可测的海洋中，海龟是不易被捕捉的。然而其固定的溯回路线与其爬回深海时留下的长长痕迹，都成了人类手中握着的、鲜血斑斑的棍棒和匕首。
根植于身体内千万年的繁衍本能，在人类的贪婪面前，成了它在人世间的催命符。
而后，中国爆发三年自然灾害，在接下去的十几年间动荡不安，海龟湾始终无人看管，猎杀海龟的活动愈演愈烈。海龟和龟卵的“药用”价值推进了其经济价值，其玳瑁背甲所制作的奢侈品也被大量供应于手工业市场。人类在金钱面前有着最广泛的传播欲，众所皆知的价值取向，形成了大规模的杀害与掠夺。
爱默生在《处世之道》中写：“有两件事我最憎恶：没有信仰的博学多才和充满信仰的愚昧无知”。
在保护区的资料中，“在未建立保护区之前的年，在海龟繁殖季捕杀上岸产卵的海龟依然有60只左右，所产龟卵无一幸免”，曾经绝大部分分布于南海海域的南沙群岛、西沙群岛的海龟再难觅踪影。
欲望成了支配人的信仰，对非我族类的虐杀显得如此自然且微不足道。我不敢想象沾满斑斑血迹的沙滩，那时候的浪涛，听起来像不像阵阵微弱的哭号？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那子非鱼，是否就意味着可以当其之苦不存在?
这多像一个黑色幽默，地球上最为古老的生物之一，躲过了两亿年前终结恐龙时代的劫难，却躲不过两亿年后的人心。
“我也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脚也跟它们的一样”，被人类残忍杀死的海龟，死亡后心脏还会跳动，老渔夫桑提亚哥认为这跟他的心脏一样坚强。可我总觉得，那样的坚强，对于海龟而言，无济于事。它只会慢慢在人类眼前，悲哀的停下，如同一座被损坏的钟。
在游客中心的游览图上，整个保护区就建设得犹如一只海龟。惠东海龟自然保护区成立于年，从此在海龟产卵的季节，每晚都有保护人员巡视海滩，捕杀海龟的现象渐渐减少，被误捕的海龟也有了归处。
风声依旧在，不知那些曾经无法安眠的魂魄还在不在。
03
保护区三面环山一面靠海，是原始花岗岩基质海岸。沿观海长廊前行，怪石嵯峨，海水剔透。沿途设有海龟溯回的路线指示图，大块的岩石还保持着未开凿的状态。
风过而树摇，最佳观景处所设的瞭望台可以望尽海龟湾。在它两侧的通路，分别通往海龟驯养中心与海龟营地。经常有游客到海龟营地居住来观看第二天的日出，然而海龟驯养中心从保护起见，并不开放，只用于安置渔民误捕的海龟和保护区内的海龟。它们和它们所产下的海龟卵还有小海龟都被精心照顾，直至有一日可以放回大海。
生物的意义在文字里显得那样苍白，我只觉它正在消失，便是保护它最重要的理由。
碧水青山，长沙如带，它已瞧不见半点血腥，唯见海天一色，晴空万里。
保护区正在修建新的海龟馆和鳄鱼馆，也许下一年，这些被保护的海龟会从深海回来得更多。
也许哪一只，就能与来客重逢。
无论是在来人所未知的溯回里，同行过的一小段路，还是在细腻晶莹的沙滩，它与它的下一代的，此生唯一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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