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赵宁一睁眼,便被近在咫尺的女子吓得失声尖叫。
面前的女子面如死灰,也吓得惨叫。寂寂寒夜里,女子尖锐的声音尤为惊人。与她长得竟是一模一样。
赵宁意识到面前的女子就是自己时,她只觉得自己整个头皮都在发麻,汗毛也耸立起来。
赵宁挣扎着起身,没想到却是从梦中挣扎出来,睁开眼时冷月当空,杏花苞在春寒里哔剥做声。
赵宁胸口沉闷感也随之消失,眼前仍旧是一片黑暗。窗口落进一方明月光,照得地上的镜子亮晶晶的,像是里面有什么诡异的东西,随时会爬出来,朝她扑过来。
赵宁对着窗口的一方月光,两行清泪顺着脸侧流下来。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为过去的自己、过去的一切事耿耿于怀,把自己变成了午夜梦回的梦魇。
春夜的寒风里,细碎的铃铛声越来越响。
“笃笃笃”,敲门三声响。
赵宁抓着床板,浑身都是僵的,根本不敢起身。她满脑子都是噩梦里的场景,只觉得黑暗满是诡异。
但是敲门声却很有条理,静了一息,又响起三声。有个清润的男声响起来:“阿宁。”
赵宁所有的害怕一瞬间褪去,浑身的血液也开始温暖起来。
她披衣起来,不敢看那莫名出现的铜镜,快步走到院门口,哐当一下打开粗陋的木门。
一阵寒意直对赵宁的门面扑来,却夹杂一丝杏花的甜。男子一身青衫,长身玉立,月光下宛如修竹。
男子看到赵宁,便轻轻一笑,道:“今日是初五,你莫非是忘了?”他笑起来尤为好看,像是将月色酿进清酒般的惊艳。
赵宁的目光落到他手上的串铃上,低声道:“难为你还记着。”便侧身让他进来,“你这些日子又去了哪里?”她苍白惨淡的脸上带了一丝笑。
男子便笑起来,道:“到明月峡里走了一遭。那里闭塞至极,寻常哪有什么大夫,我去一趟,倒是救了好几条性命,算是很划得来了。”
赵宁点了煤油灯,屋子里亮堂起来,却还是阴森森的,冷意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灯花一晃,赵宁眼前一虚,人便直往地上栽。
青衣男子迅速伸手扶住赵宁,将她扶到椅子里坐了,从袖子里拿出一只莹白的小瓶来。
就着凉水,将倒出来的药丸给赵宁服了,看着赵宁惨败的一张脸有了一丝生气,他才叹了口气。
“阿宁,你还日日做那个梦?”他皱眉。
赵宁扯着嘴角苦笑一下,别开眼道:“是啊,”顿了顿,才慢慢道:“景之,我的病是治不好了,你往后,还是不要月月来给我送药了。”他要去太多地方,他要救治太多人。舍弃她一个人,他能救更多的人。
医者仁心,她知道他该怎么取舍。
何必浪费时间在她这样一个,必定要死之人身上呢?
宋景之沉默了一阵子,才道:“阿宁,我为了你治了两年的病,如今你于我不单单只是个病人。”顿了顿,“我希望能治好你。”
赵宁嘴角的苦笑松开,神色无波道:“可如今,活着于我,不过是个折磨罢了。”
灯花啪地炸开,屋子猛地一阵亮堂。
宋景之看清了灯火下的赵宁,她瘦削极了,又裹着一件空荡荡的白衣,像是一把枯骨,像是随时会零落一地。
曾经京都第一姝的称号,早就名不副实了。
宋景之忍不住地叹口气,道:“阿宁,你这是心病。”哪怕医术再高,心病他也无法医。
是啊,肯定是心病。
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赵宁沉默了好久,才长长叹出一口气,缓缓道:“景之,陪我去一趟京城吧。”
死前,她想了一桩心事。
2
赵宁和宋景之到京城时,京城小雨淅沥,杏花被雨打落一地,成了污泥。
她坐在马车上侧头,打马而过的纨绔子神色骄矜,马鞭一甩,轻裘白马神色傲倨,气质清贵。
赵宁神色冰冷,凝睇任他远去。
宋裴,好久不见。
……
当年的赵宁十五岁,一身红衣纵马过长街,鸦黑的发衬出白得如敷雪的脸,杏眼樱唇,整个京都找不出明艳过她一丝的姑娘。
看到赵家大门,她利落而轻快地翻身下马。把马交给小厮,她便飞快地抱着自己的风筝,偷偷摸摸到书房里。
书房里安静极了,宋斐在靠窗的书桌前睡着了。窗外春.色正好,日光照到支颐小憩的少年脸上,一派岁月静好。
赵宁提着裙子,轻轻走过去。捂着脸忍笑,一面在他脸上画一只小乌龟。
宋斐皱着眉醒过来,迷茫地看她。赵宁就抱着风筝,一本正经又带点娇憨道:“阿斐,陪我去放风筝!”
对面的人揉揉额心,好脾气地道:“明日吧,我今日的策论还没写。”
赵宁就皱眉装着要生气,宋斐自然没了脾气,和她一起去郊外放风筝。
赵宁一路叽叽喳喳,宋斐是温和地附和几句,一点也不糊弄,时不时还打趣她几句。
转过重重花影,白衣少女被打偏了身子,纤细的身子颤颤巍巍,显然是强忍着落泪。
打.人的女子擦擦手,“这回你是不是又要去父亲面前哭诉,好叫父亲来责骂我?”
又是“啪”地一声,女子一脚踢开白衣女子。对身边的侍女道:“剥了衣裳丢下去。”
身后的侍女二话不说,便走出来撕开白衣女子的衣裳。
赵宁哪里看得过眼,一甩手里的风筝,便跳出来,怒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是要草菅人命不成!”
那时的赵宁活得风光无两,整个人高贵明艳,这样一怒,更是叫人不可直视。
赵宁二话不说将白衣女子拉起来,藏在身后,眉目凛冽道:“我是镇国大将军的嫡长女赵宁!”
掷地有声,仪态高贵。
打.人的女子自然听过赵宁的名声,恨恨地走了,盯着白衣女子的眼里却还是不甘。
等到只剩三人了,白衣女子才轻轻一颤,两行清泪落下,跪伏在两人面前。
“小女苏蒹葭,多谢两位。”
打.人的苏蒹葭的嫡长姐,而宋蒹葭是个饱受欺辱的庶女。
赵宁那时候不大明白姊妹之间为何要那样狠毒。她父亲只有母亲一人,她也没有姊妹,只有一个一胞所出的兄长。
父母兄长,都视她为掌上明珠。
苏蒹葭听了,愣怔了一会,呆呆道:“阿宁姐姐,我真羡慕你。”
赵宁拉着她的手,皱眉道:“你那姐姐也忒狠毒了些,何至于此。”
“我从小就喜欢姐姐,有什么东西都去给姐姐。”她顿了顿,“可姐姐不喜欢,大约是瞧不上我的东西罢了。”
苏蒹葭低垂着眉眼,细眉含愁,娇怯软糯都不像话,别过脸忍着哭腔,“我知道姐姐不喜欢我,可……姐姐为什么要杀我?”
赵宁心里猛地暴跳如雷,怎么会有这样狠毒的嫡姐!
她牵着苏蒹葭的手,刮了下她的鼻子,语气明媚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赵宁的妹妹。你那什么劳什子的嫡姐,我给你报.仇。”
赵宁弯着眉眼笑,眉目明艳极了。
苏蒹葭抬脸看着赵宁,羡慕景仰得缓不过来神。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美好的姑娘呢?
赵宁说到做到。
在太后举办的宴会上,狠狠揭露了苏家嫡女的狠毒行径。又依次将欺辱过苏蒹葭的贵女奚落一番,并且郑重地告诉众人――
苏蒹葭是自己的好友。
她是镇国大将军的独女,没有人敢忤逆她,自然也美人敢欺辱苏蒹葭。
只是宋斐弹着赵宁的额头嘲笑她,“你这也忒嚣张了些。”
赵宁翻一个白眼过去,散漫道:“我为什么不嚣张?”鲜衣怒马恣意随性的才是她赵宁。
苏蒹葭坐在两人身边,眯着眼微笑,笑得干净无害。
头顶杏花融融,春.光皎洁。
那阵子,赵宁怕苏蒹葭在苏家日子不好过,几乎日日都将苏蒹葭邀到镇国将军府来玩。
宋斐是太子,文治武功一样不能落下。所以也大半时间在府里,跟着赵宁的父亲学领军打仗。
两样都要学,他其实很忙。但赵宁不懂这些,时不时拉他一起玩些无趣的东西。
白衣的小姑娘怯生生的,乖巧可爱,提着食盒从帘子后探出一点身影来,“阿斐哥哥,我看你最近极累,不妨喝一点热汤罢。”
他一愣,刚刚赵宁才因为他不陪她玩耍而生小脾气,倒是身后白衣的小姑娘乖巧不说话。
宋斐只以为她是害怕,不想她将他的疲倦尽收眼底,心下微微一暖。
苏蒹葭轻轻走进来,小心翼翼地给他盛了汤,这才低声道:“阿宁姐姐的兄长喝的也是这个汤,想来补精气神肯定很好。”
心里像是被刺了一下,宋斐垂睫不动声色道:“赵安的汤是阿宁叮嘱着炖的?”赵安是赵宁的哥哥。
白衣少女自然地接口道:“对啊,阿宁姐姐说要给兄长炖汤,我想着阿斐哥哥肯定……”她猛地顿住,连忙改口道:“不是,是……阿斐哥哥的汤也是……”
宋斐冷哼一声,少女便不敢说话。
苏蒹葭提着食盒回去,赵宁在书案前写写画画,有些心神不宁。
一看到宋蒹葭,立刻丢开手里的笔。难得有些扭捏地道:“阿斐可说好喝?”耳朵尖就红了。
一双手上包满了纱布,左边手两个水泡,右边三个。她不敢亲自去,怕宋斐心里难过。
白衣少女脸上有点为难,还是轻声细语安慰道:“阿宁下次一定可以熬得更好的。”
赵宁明亮的眼睛猛地黯淡下去,自顾自喃喃:“这样啊……”
赵宁此后便常常做些什么,给宋斐送去。
有时候是自己绣的荷包,有时候是自己做的糕点,还有的时候是她折的花枝。
但是赵宁从来没有看到他戴自己绣的荷包,送过去的糕点也回应淡淡。
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但是赵宁也绝对不可能去问,她有她的尊严。
到后来,她就不使人去给他送了。
那时候她也大了,要开始谈婚论嫁,父亲母亲更是逼着赵宁收性子。赵宁一思索,也觉得宋斐嫌弃自己的刺绣是有道理的,于是闭门练刺绣。
等到她在丫鬟的提醒下,想要出门透透气时,并瞧瞧宋斐时,已经是严寒隆冬了。
半年的功夫,她开始学礼仪,磨性情。便是父母,也觉得是个合格的太子妃了。
赵宁有些雀跃,觉得宋斐如今总不该嫌弃自己嚣张了。何况,她已经能够绣出像模像样的香囊了。
眼前白雪纷纷,赵宁姿态端庄极了,但是步子快得几乎跑起来。
所以看到红梅林里抱在一起的身影时,赵宁踉跄了一下子,被丫鬟扶住,四肢百骸地冷。
四野一片的白茫茫里,宋斐的身影真是再明显不过。身量修长挺拔,侧脸隽雅如玉,眉眼温柔缱绻。
苏蒹葭在他怀里,似乎是挣扎了一下,没有挣扎开。两人宛如一双璧人,极为和谐。
赵宁猛地抬手按住自己的眼,干脆利落地转了身。她已经走得极快,只是身形狼狈。
侍女想要说什么,赵宁猛地抬眼道:“今日之事,谁也不曾看见!若是传出去风声……”她声音一顿,威仪顿生。
赵宁没有再碰刺绣,她愣愣地将自己关了几天,还没想到要怎么应对。便有侍女来告诉她,民间都在传太子宋斐钟情苏家庶女苏蒹葭。
赵宁手里的狼嚎咔嚓断了。
过了好久,她才叹气道:“帮我将阿斐请过来罢,我想与他聊聊。”
倘若他当真喜欢苏蒹葭,那她就成全他们。她赵宁,从来拿得起放得下,也不在乎那些声名。
宋斐如期而至,看到她,他仍旧是坦荡清朗的模样。甚至是对着她微微一笑,隽雅温柔。
但赵宁笑不出来,甚至不知道说什么。只抬抬手,道:“把我们酿的青梅酒拿来。”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梅子青青,尚且长在高枝上。他也愿意亲自爬上去给她摘了,酿什么无用的青梅酒。
宋斐端起酒杯一口饮尽,赵宁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刚刚凑近唇边,对面人手里的杯盏猛地落地。
“阿宁!”宋斐不可置信地盯着赵宁,一手捂住胸口,唇边溢出漆黑的血液来。
赵宁被吓坏了,几乎是下意识扑过去。但宋斐猛地推开她,几乎一字一顿道:“赵宁,我再不会……信你了……”
亲卫迅速进来带走宋斐,赵宁被人架着剑。她被宋斐推得跌坐在地上,紧紧盯着那杯盏。
她想要理清楚是谁借着她的手来害宋斐,可她的脑子乱糟糟的,塞满了宋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眼神,还有那句“我再不信你”。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借刀杀人局,宋斐忽然看不明白了。
他们一起长大,将来还要相伴一生。他为什么,会不相信她?
赵宁想着想着,闭上眼,两行清泪猛地坠下来,哽咽不成声。
宋斐的毒解得及时,并无大碍。
但赵宁还是被关押起来了,镇国大将军不满,多次去皇上面前求情,最终才暂时将赵宁放回家看守。
赵宁没有什么感触。
她眼前仍旧时常浮现两道交织的身影,晃得她心神不宁。
赵宁颓败了许久,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解释清楚。她赵宁,绝不能容忍自己被无端泼污水。
尤其是,苏蒹葭这个楚楚可怜的白莲花。她有胆子当着她赵宁一面,当着宋斐一面,那她赵宁也必得当着宋斐的面,亲手揭下来她的面.具。
她赵宁能把苏蒹葭抬举起来,如今也要亲手将她摁进泥水里!
只是尚且来不急,一封圣旨气势汹汹砸到将军府。
――原来是苏蒹葭的父亲弹.劾镇国大将军豢养私兵,勾结外贼,意图谋反!
又拿出了大将军的多封密信,以及盖着大将军私印的文书。桩桩件件,全都是铁证。
就连抄家的人,也跟着圣旨一齐到。连调查也不必!直接破门而入,就要绑了赵家满门!
赵宁在站在绣楼上,冷得浑身发颤。回过神来时,眼泪簌簌而下,当即握着自己的银蛟红缨枪,三步并两步走过去要理论。
大将军一声怒吼,“赵宁!”手里一百六十斤的重枪便挑下赵宁手里的武.器,“你给我站住!”
赵宁的母亲赶紧抓住女儿的手,抖着嗓子温声安慰女儿:“阿宁,你父亲是大昭的英雄,大昭不能没有他。”
哪怕在女孩里再出众,赵宁其实也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听到母亲的话,迷茫了一会,在心里愣愣地思考,大昭是不是不能没有父亲。
她还没有思考完,耳边一声风啸,弩箭破空而过,直直刺穿父亲的胸膛,鲜血洒了一地。
目前一声尖叫,第二支弩箭应声而至。赵宁手里一松,母亲一身的血,软软倒在了地上。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只能给赵宁比出口型,便再也没有一丝动静了。
赵宁的脑子一片混乱,看着躺在地上的母亲,实在没有办法思考她想说什么。
宋斐站在门口,手里是一把机巧的弩箭,赵宁觉得有点眼熟。仍旧俊美又矜贵,这样淡漠而高傲地看着她一家人,赵宁忽然觉得恶心极了。
也在这一刻,她的神思终于清明了起来。那弩箭,是她翻越大量图书,自己绘制出来,叫宋蒹葭帮自己送给他了的啊!
她熬得两眼满是血丝,可苏蒹葭回来后,不好意思地对她道:“阿宁,太子哥哥他说……你的弩,有一点毛病,可能不行。啊不是,啊阿宁,真的只是一点点毛病,太子哥哥那么聪明,肯定可以改好的。”苏蒹葭小心翼翼地哄着她,像是生怕她有一点失望。
真是恶心啊。
这两个人,一个人拿着别人的东西说是自己的,装得良善聪颖又勤奋。一个人是她赵宁的未婚夫,却用她赵宁的东西,当着她的面,亲手杀了她的父母!
赵宁失望极了,是真的失望极了。
她看着死在宋斐身边的丫鬟,那是她还奢望宋斐会顾念情分,看到抄家的人进来,便让丫鬟去给他送信。
可丫鬟插着弩箭的尸体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封信。
她是有多傻,将苏蒹葭带入自己家。怕她局促,还告诉所有下人,万不可违逆苏蒹葭一点。
就连父亲的书房,她也敢带着苏蒹葭溜进去玩。
难怪父亲的私印会丢……
她怕被父亲知道苏蒹葭进过书房,还骗父亲,说那是自己拿来玩了。
若不是她,苏大人能拿什么来伪造大将军豢养私兵、勾结外敌的证据,从而达到皇帝削弱兵权的目的!
赵宁垂了眼,刚刚母亲说:“阿宁,活着……”
镇国大将军夫妇违逆圣旨,被太子宋斐当场射杀,其余人全部被收押,等候发落。
向来气焰嚣张的赵宁低眉顺眼,乖巧顺从得过分,只这样寂静地被关进天牢里。
哪怕路上那些兵卒如何挑衅,如何激怒她,甚至是辱骂殴打她。赵宁都不曾叫他们如意,半分都不违逆。
被关押的半个月,赵宁历尽了大狱中所有的残酷刑罚。
苏蒹葭来看赵宁。
她如今是苏家最得宠的女儿,眉眼傲倨明艳,和当年凄风苦雨的小白莲有些不一样。
但穿着打扮仍旧是清雅如莲的风格,走进脏污的大狱,如从层层令人作呕的淤泥里生长出来的白莲花。
她捏住赵宁的下巴,语调绵软可怜,“阿宁,我以前真羡慕你呀。”她拨开赵宁乱糟糟的额发,“你那么明艳漂亮……就叫我想把你的一切,全都抢过来。”
赵宁十指蜷进掌心里,一言不发。
苏蒹葭拍了拍手,恶毒又软糯地道:“你不知道吧。你熬了数月画出来的图,烫破了十指熬出来的汤,太子哥哥都以为是我为他做的。”她睨了睨赵宁,“太子哥哥眼里的你,是个只知娇纵的醋蠢货罢了。”
赵宁还是不说话,苏蒹葭来了气,一巴掌甩到赵宁脸上,狠狠抓住赵宁的下颌,便将一碗汤药倒进赵宁喉咙里。
赵宁一丝力气也无,就是挣扎,也全然无用。
等到药汁倒进胃里,赵宁只觉得四肢百骸地疼。疼到无法自止,浑身疼得抽搐。
苏蒹葭温柔又恶毒的声音自方传来,“京城第一姝……赵宁,服牵机药而死的人,丑陋至极!”
…………
这些过去重现眼前,赵宁狠狠地闭上眼睛。
逃避了这么多年,她要亲自报.仇雪恨!
赵宁和宋景之回到京城的时候,三月三的折花宴照旧举.行,世家大族的女郎都在母亲长嫂的陪伴下出席。
赵宁是两年前折花宴的魁首,一支惊鸿舞艳冠京都。她原本就是太子宋斐的未婚妻,又因此,彻头彻尾地坐稳了京都第一姝的名号。即使赵宁已经离开许多年,依然被人津津乐道,在折花宴上说着。
穿着淡青衫子的清丽少女眼睛亮晶晶的,神色向往,揪着帕子喃喃:“若是我也能活得如赵宁那边该多好。”
赵宁混入折花宴里,乍然听到这么一句,嘴角扯出一丝讽刺的笑来。
少女不察,继续道:“她那样的美人,美得明艳恣意,像是一支自.由生长的花。原本就该无拘无束,要我说,不嫁给太子才更好。”
她的小姊妹便噗呲一笑,捏着绿衫少女的脸道:“你倒有胆子嫌弃太子。”
绿衫少女脸色一红,正要说话,男人的身影便投下来,淡淡的压.迫感笼罩在空气里。
“你倒是想法新奇。”
声音低沉而带威仪,是皇家才有的清贵气。
绿衫少女微红的脸颊一瞬间苍白下来,太子宋斐看着羞怯瑟缩的少女,一瞬间索然无味。
正要走,目光却瞥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他步子微顿,再看过去,一旁的树下哪有什么身影。
赵宁躲在树后,脸色白而冷,一双眸子黑得发亮:没想到刚回京,竟然就遇上了旧人。
是了,她怎么忘记了。
折花宴就是给皇家的相亲会。
有才艺的,都要展示一番。
这可不就给了她可趁之机吗?
赵宁盯着尊贵的太子,目光落在跟在太子身后的侍女身上,眼睛里划过一丝狠厉。
所有的热闹都集中在宴会上,但今年没了明艳照人的赵宁,也没好玩的飞花令,一众女郎都显得平庸极了,太后也不由打了好几个呵欠,正寻思着是否离开,
便听到一声熟悉而冷清的声音响起来。
“民女最近练了一支折花令,不知能否入太后的眼。”
太后睁开眼,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背后猛地一凉,随即便是升起暴怒:赵宁,居然还敢出现?!
太后正要命人拿下赵宁。
“折花令?”宋斐先一步说道:“祖母不如看看,听着新奇。”
太后看着宋斐,才点点头。
没有人给她奏乐,四周一片死寂。
赵宁没有看众人,她穿着一身白衣,腰肢纤细柔软,动作柔和婉转。
纷纷杏花雪里,起舞之人几乎也成了飘飞的杏花。水袖纷飞间,只见赵宁足尖一点,仰起清透苍白的侧脸,折下一支杏花。
众人回不过来神,便只见杏花枝猛地朝宋斐的方向刺去!
宋斐霎时拔剑架在赵宁颈上,但赵宁手里的杏花枝,已经刺在了他身后侍女打扮的女子脖颈上,登时鲜血淋漓。
众人.大惊,全都看过来,这才发现那哪里是一个普通侍女。
纤细袅娜,清丽柔弱,宛如仙人。这是当年和赵宁几近并称的宋家三娘子,宋蒹葭。
可即便是个庶女,又为什么会扮成侍女跟在宋斐身后呢?众人神色各异。
随即露出鄙夷来。
宋斐几年前为了宋蒹葭毁了与赵宁的婚,但是宋蒹葭的身份还是不配嫁给太子,所以他们只能私相授受。
私底下也就罢了,现在还在太后给宋斐挑太子妃时,扮作侍女偷跟来,真是十分丢人呢!
赵宁手里的杏花枝仍旧扎在宋蒹葭的脖颈上,和宋斐僵持不下。她和宋斐神色如常,冰冷而沉稳,只有宋蒹葭在轻微颤抖啜泣。
“放开!”看到宋蒹葭害怕,宋斐怒喝。
赵宁却浅浅笑起来,慢悠悠道:“折花令,折的就是宋蒹葭这朵娇花啊。”她十分满意地看着宋斐暴怒的神情,又轻哂道:“不是太子不是觉着新奇,想看么?”
宋斐目眦欲裂,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挑衅他。但是偏偏他叫赵宁钻了空子,让蒹葭在她手里……
宋裴看了眼侍从,侍从正要动。
赵宁目光猛地一冷,道:“宋斐,你要我死,我就先杀了她!”
她唇角一勾,手里杏花枝一颤,宋蒹葭身子便倒下去。
那一瞬,苏蒹葭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死死盯着赵宁。目光逐渐散开,就这样死去。
宋裴大吼一声,冲过来,这一刻的宋裴没有时间对赵宁出手,静静的宋斐抱着苏蒹葭的尸体,大声喊着苏蒹葭的名字。
可惜死人是不会回答她的,最终苏蒹葭的身体越来越凉。
宋裴握着剑摇晃许久,宝剑终于哐当一声落地。宋斐抱着苏蒹葭,无声落泪。
赵宁神色平静,她知道自己很难活着离开京城。
可她原本也不想活了,更是无法活下去了。所以,都是无所谓的。
死前如愿手刃了仇人,解除了多年来的梦魇,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
赵宁最后在出城之前,被禁卫军捕获,关进天牢里。
而带领禁卫军的人,便是宋裴。宋裴料到她会走从前她踏青时走过的密道,刻意来此堵人。
但是赵宁也是想赌一赌,宋裴心里可曾有一丝后悔。
毕竟,她命不久矣,赌得起这一条命。
天牢里不见天日,黑沉沉的。她身子原本就不好,又竭尽全力才杀了苏蒹葭,此时困倦极了。
她靠着墙壁蜷缩在角落里,沉沉地陷入梦境。
赵宁深夜里自梦中醒来,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再做噩梦,看着熟悉的天牢,扯着嘴角笑了笑。
其实亲手杀了她父母的人是宋斐,再就是苏蒹葭的父亲,但是她杀不了宋斐,也杀不了苏大人。
她有自知之明。
杀了宋斐的最爱之人,苏大人最引以为傲的女儿,似乎也算是报.仇了。
杀了苏蒹葭,她也终于,不必拖着身子苟活了。
漆黑的天牢里忽然浮现一点亮光,有纤长的身影走过来,步子很轻,赵宁辩出是个男子,她以为是宋斐。
赵宁讽刺道:“宋斐,当初你就不该救我一命。”她故作恶毒地笑笑,“真是可惜,两年了,你还没和苏蒹葭成亲,她便死了。”
顿了顿,她继续道:“苏蒹葭当初费尽苦心地gou引你,还没嫁给你就死了,真是妙啊。”
对方愣了一会,哑声道:“阿宁,对不起。”
赵宁愣了愣,竟然觉得心里一片平静。于是不再故作恶毒,只是平静道:“宋斐,我唯一恨你的。是你杀了我的父母,”她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你用我耗了数月设计出来的弩机,再当着我的面,用它杀了我的父母。”
宋裴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为了做出那架弩机,花费了怎样的心思,翻阅了多少书卷,又多少次磨破了手指。那时候的赵宁,当真是满怀着少女情思,希望宋裴会喜欢这架她费心做出来的怒机。
可是如今,她只想杀了这个人。
可惜,她杀不了他。
杀他远比杀苏蒹葭难,他和苏蒹葭狼狈为奸,其实他才更该死。
赵宁遗憾地想着。
宋斐往后退了几步,原本要说的话全都堵在心里,最终只是道:“阿宁……”他闭了闭眼。
他何等精明,苏蒹葭骗他说机弩是她画的,苏蒹葭送过来的汤水香囊……回想起那时候别扭又故作骄傲的赵宁,他真是什么都明白了。
还好,便是苏蒹葭“不小心”和他“私会”过,他也只是随意将苏蒹葭安排为身边的掌墨女官。
既然苏蒹葭彻头彻尾利用阿宁,那私印……他如何信不过老师的人品。只是那时,他更懂权衡利害罢了。
他和赵宁,中间横亘了太多东西,国家,权势,还有很多很多。
也难怪,会走到今日。
两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宋斐道:“阿宁,老师和师母的愿望,是希望你活着。”
赵宁一愣。
结
赵宁离开天牢那天,宋景之老早就在外面等着她。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身姿修长,清朗俊美。此时杏花已败,桃花葳蕤。风一吹,便如粉红的雪。
宋景之站在桃.花影里对赵宁微笑。
有小娘子过来搭讪,说这春.光极好。宋景之就漫不经心道:“是啊,我家娘子必定也喜欢。”
小姑娘讪讪。
赵宁走过去,扬起笑道:“你怎么来了?”他不应该正在神出鬼没地给人治病么?
宋景之微微低下头,眸色温柔:“只有等着,才或可能得姑娘芳心啊――”
赵宁望向长街尽头,嘴角抿出一点笑来。
这个人陪她走过最艰难的两年,风雨无阻,寒来暑往都为她的病奔走,她自然也不会什么都不知道。
“景之,我喜欢这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