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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永生
我和老樊是同乡,但我们的相识却有些偶然。
那年夏天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天太热了,我们两口子不想做饭,就到小区门口的饭店对付一顿。饭店店面不大,空调不怎么管用,上面的电扇呼呼扇着热风,下面一群穿着各色工装的建筑工人在吃饭。我和妻子找了一张在角落处的桌子,点了两个菜,要了一瓶啤酒。
等菜的功夫,我听到身后有个人在大声地说笑,讲的都是些不入流的黄段子。旁边吃饭的人可能是他们一起的,不时发出一阵阵哄笑。妻子有些厌恶,我却感到有些亲切。
亲切的不是他讲的那些段子,而是他那一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乡音。我扭过头,看到的是一个年近五十的汉子,穿着一件黄色马甲,五大三粗,脑袋光光,却浓眉大眼,满嘴胡茬,骨子里透着一股不羁和豪爽。讲完一个段子之后,那汉子在众人的哄笑中满足地喝下一大杯啤酒。旁边有个柔弱的中年妇女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头,笑骂道:吃饭都堵不上你的臭嘴。估计是那人的妻子。
我对那人说,老乡,你是沛县来的吧?那人一愣,说,是呀,你咋知道地?我笑笑说,听你的口音就听出来啦,我也是沛县人呀。那人高兴地站起来,足有一米八几的个,走到我面前,握着我的手大声地说,真的吗?我是樊庄的,你是哪的?我说我是刘寨的。
他高兴地大叫,我的娘哎,这么近,也就几里地。我姓樊,你就叫我老樊吧。你是刘寨的,估计得姓刘了吧?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激动地坐在了我们的桌子边,又把那个中年妇女拉过来坐在我妻子身边,转身对那帮工友说:我遇到家里人了,要拉会呱儿,你们吃完了,都先干活去吧。
他的工友们一下子都散去,饭店里立马清静了许多。
老樊就像他乡遇故知一样,喊饭店老板要了一箱啤酒,又像主人做东一样加了几个菜,我们两家四口围坐在一起。我妻子坐在我对面,不怎么说话,却老拿眼睛看我,估计是嫌我多事了吧。
从交谈中得知,老樊带了一帮人在我们小区对面的建筑工地上干活,也算个工头吧,干了半年多了。他老婆在工地上打杂,家里有老父老母,有个女儿在外地上大学,家里还有个儿子上初中。老樊看着快五十了,其实才刚过不惑之年,比我大不了几岁。
老樊问我在这里干啥,我说在办事处工作。他有些不解,问办事处都办啥事?俺咋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个单位?我说咱们县里面没有这机构,城市里才有,是区的下级单位,相当于我们老家的镇或者乡吧。老樊继续刨根问底地问我在办事处干啥。我说是办事处副主任。他问是不是相当于老家的副乡长。我点点头。
老樊顿时有些肃然起敬,倒了一杯啤酒端给我,说,老弟,不对,刘乡长,也不对,是刘主任,你可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官了,俺在老家见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俺们村支书,我得敬你一杯。我喝完后老樊又给我妻子的杯子里倒满,两手恭恭敬敬地端起来,说,弟妹,俺也敬乡长夫人一杯。我妻子笑着接过来,泯了一口。老樊非得让妻子喝完,还说:弟妹,你不喝完就是瞧不起俺。妻子没办法,只好喝完。
老樊高兴地说,这就对了嘛,咱沛县人都能喝酒,咱沛县的媳妇也得能喝才行呀,对不对孩他妈?说完看着他的老婆。他老婆有些不好意思,说,行了,走哪里都给人丢脸,瞎说八道不分场合。
老樊大手一挥,说,啥丢脸?啥不分场合?这是咱老乡,又不是外人,对不对,刘老弟,唉,刘主任?
我笑着点点头,说你就叫我老弟就行。老樊继续对老婆说,刘老弟是副乡长级别,咱也不算低下,好孬也是名门之后。老弟,你知道不,俺是樊哙的后代,俺的祖先是樊哙。
正说地激动,老樊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掏出手机老樊说毁了,老板打来的。接通电话,老樊一个劲地在电话里道歉,说对不起,俺遇到家里人了,马上就到,马上就到。挂上电话,老樊说,老弟,对不起,工地上有点事,老板急眼了,要扣工钱,以后有机会哥再给你讲俺祖先樊哙的事。我说,你有事,你快走吧,以后有机会再聊。老樊拉起老婆就匆匆地出了门。
一顿便饭变成了一桌子酒菜,超出了预算,结账时老婆有些不高兴,回家的路上还一直埋怨我没事找事。说那些民工素质低,沾上他们没什么好事。我说没事,都是老家来的人,在城市里打工也不容易,农民兄弟都很淳朴,能有啥事。妻子听了也就没再说啥,毕竟我也是农村来的,估计怕说多了我会生气。
回到家里,两人看了会电视,妻子似乎想起来什么,问我樊哙是谁。
我一愣,原来妻子还在想着老樊的事,我笑笑说,樊哙是谁你真不知道?那可是俺老家除了刘邦之外的第二大名人了。于是我给她讲了当年樊哙跟随刘邦打天下、官至开国大将军的故事。妻子文化水平不高,估计历史也没学好,听了也云里雾里的。说只知道你们沛县老家出了个刘邦,怎么还有这么个人。
为了加深妻子的印象,我翻出一本《沛县民间故事》的书,找到了关于樊哙卖狗肉的故事。这个故事我从小就听说过,说当年樊哙年轻时卖狗肉,刘邦当时是个小混混,经常吃樊哙的狗肉不给钱,时间长了樊哙吃不消,又拉不下面子,只好悄悄地搬到泗水河东边去卖狗肉。刘邦吃不到狗肉,一打听,知道樊哙搬到河东边去了,便急忙向河东赶去。
可是河很宽,平时只有一条木船摆渡,人多船小,刘邦没有摆渡钱,挤不上去,急得口水直淌。正巧看见一只大乌龟游来,他跳到乌龟背上,顺利到了对岸,又能白吃到狗肉了。樊哙听说是大乌龟把刘邦驮来的,很是生气,就把那个大乌龟杀了,放到锅里跟狗肉一起煮。刘邦一吃,感到狗肉比过去更鲜了。一问,才知道樊哙把大乌龟杀了,和狗肉一起煮的。心里不痛快,嘴上也不好说什么。
不久刘邦当上了泗水亭长,相当于现在的治保主任吧,想起当初樊哙杀大乌龟不让他过河,太不够朋友,就借口樊哙脾气躁,身上不能带刀,派人把樊哙的刀给没收了。樊哙没有刀,只好将狗肉煮得更加熟烂,用手撕着卖给人家吃。谁知手撕的狗肉比刀切的味道更香更美,生意更好了。
妻子听了嘴一撇,说,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是个卖狗肉的。早就知道沛县人爱吃狗肉,别不是那时候流传下来的吧。我说你说对了,别说沛县,你看现在徐州市满大街上都是卖狗肉的,也都是那时候传下来的。
妻子是个动物保护主义者,对小狗小猫什么的格外宠爱,平时狗肉根本不吃。听了我的话,妻子说,看那个人长得五大三粗,像个杀猪的,谁想到连个杀猪的都不如,还是个杀狗的,想想就可恨。我哈哈笑起来,说,人家说是樊哙的后代,啥时候说过是杀狗的啦。妻子还是有些耿耿于怀,说,反正不是什么好人。唉,第一印象害人呀,我也没什么办法。
第二次见到老樊时,已是两三个月之后。中秋国庆就要到了,为了创造良好和谐的节日氛围,我带着几个城管队员检查辖区内的市容。上午十点多,在一个超市前,我远远得看到老樊从超市里出来,手里拎着好几件东西,估计是要回家过节了吧。
我看见老樊站在人行道上正左顾右盼,就想过去和他打个招呼,忽然看见一个老者骑着自行车直着向他撞去。老樊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老者摇摇晃晃没有摔倒。我过去正要帮老樊拾东西,却听到那个老者对着老樊破口大骂,说什么不长眼的东西,站在大街上挡人路。还骂什么农村来的土包子,到城里来干啥,影响市容什么的。
老樊没有看见我,被那老者骂懵了,小声地狡辩说是你先撞的我,我没问你的事,你倒先骂起人了?那老者看样子有六十来岁,听老樊这样讲,把自行车随手一撂,就势坐在人行道上,大声嚷嚷起来,说你撞了我,你不能走,医院看病,包工养伤。老樊当时就紧张地蹲了下来,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也顾不上拾了,带着哭腔说,大爷,您老人家可不能冤枉好人呀,明明是您老人家撞的我呀。
这时一些市民围上来,对着老樊指手划脚说三道四,说什么农村来的,连个路都不会走,撞了人还想抵赖什么的。老樊听了这七嘴八舌帮腔的,脸上充满了惶恐和无奈。
我走过去,要拉那个老者起来,说,老同志,明明是你撞的人家,而且你根本没摔倒,是后来才坐在地上的,我都看到了,你可不能讹人家外地人呀。那老者一听我说这话,立马对我开火,你放屁,你哪只眼看见是我撞他了?明明是他撞的我。
这时我们办事处的城管科科长过来了,说,你这老东西,明明是你撞的人家,再说了,这可是人行道,你不去慢车道上骑车,本身就是违章,还跑到这装憨讹人。城管科科长穿着制服,对着老者晃了晃手里的录像机,接着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执法记录仪,从你刚才撞人到后来赖到地上不起来,都录下来了,你要还想抵赖,前面就是派出所,咱一块去看看录像就清楚了。说完,就要拉老者起来。那老者一甩手,说谁让你拉。说完自己爬起来,推着车子就要走。
老樊见对方软了,又有人撑腰,顿时来了精神,指着老者远去的身影,大声骂道,你个老东西,老不死的,还想讹俺。要是搁俺老家,俺两个手指头就能捏死你,一个手指头就能戳死你,你别走,你知道你刚才欺负的是谁不?俺的祖先是樊哙……
那老者头也不回地走了。众人看得意犹未尽,就继续围着老樊怂恿,有的说不能便宜了这老东西,有的说现在的老人也变坏了,还有的说不对,是坏人变老了。老樊边收拾东西边说,俺可是名门之后,不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说完走过来小声地对我说,刘主任,刘老弟,刚才要不是你帮忙,俺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我让城管科科长劝散了众人,对老樊说,哪里都有好人,哪里也都有坏人。今天是巧了,坏人让你碰上了。老樊听了连连称是,说老弟你就是个好人,上次走得忙,没问你要个手机号,也没问你住在哪,今天你可得给我说全了。我给他说了之后问他,这是要准备回家过节的吧。
老樊听了,神色暗淡下来,说,俺们一大帮子人搁这个工地干了大半年了,工钱一直没结,这不要过节了,工人都喊着要罢工,没办法,俺死皮赖脸地找老板每人要了一千块钱来,好孬也要让俺回家过个节呀,家里老少都等着呢。你说工地外面那哄人的广告三天两头地换,那得花多少钱呀,轮到给俺们开工钱咋就那么难呀?你是领导,有空时帮俺问问。
我说,那个工地虽然在我们办事处的地盘,但可是归区里面管的,我们办事处哪有那本事问得了人家。老樊听了说,那你这官当地可不行,要搁咱老家,村支书伸个手都能遮半个天。
由于我还忙,就和老樊寒暄了几句告别了。
中秋节后的第二天,按徐州风俗妻子要到娘家过。那天我们一家三口从岳母家吃过晚饭回家,楼道口的灯坏了一直没修,走在前面的妻子突然大叫一声,原来在楼道口蹲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是老樊。老樊对吓着人有些不好意思,说,俺今天下午从老家回来,也没带什么东西,就是二斤狗肉。
听到“狗肉”两个字妻子又大叫了一声。儿子却不管那一套,从老樊手里接过一个大纸盒,说,谢谢大大。
妻子说,狗肉呀,不能吃。儿子说,为啥不能吃。妻子说,我说不能吃就不能吃。
老樊有些尴尬。我说,什么能吃不能吃的。老樊你也是的,这么客气干什么,都是乡里乡亲的。
我让老樊进家里说话,老樊死活不愿进屋,说鞋脏脚臭,你们城里都装修得那么好,别给弄脏了。我没有办法,就让妻子从家里拿了两盒月饼作为回礼。
至此,我和老樊就成了朋友。有时晚饭后出门散步时经常遇到他们两口子,见面就问喝汤了不。我回答喝过了。妻子感到奇怪,问喝啥汤?你们说的啥意思?我说在老家吃晚饭不叫吃晚饭,叫喝汤。妻子说,你们老家真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习俗?我说可能是以前穷吧,吃不上饭,只能烧点汤对付一下肚子。老樊听了竖起大拇指,说还是俺刘老弟有文化。
我还经常看到他的工友们,三三两两地从路边的小饭店里出来。估计是老樊在他的工友面前吹过牛,他们大都认识我,远远地看着小声地说,看,樊哙的老乡来了。有的还友善地对我点点头。在我的眼中,他们就是一群淳朴的农民兄弟,为了追求美好的生活,他们不惜背井离乡,来到城市打拼。在这里,他们干着最苦最累的工作,吃着勉强果腹的饭食,却给我们这座城市的建设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小区对面的那个项目经历了一年多之后终于收官。到小区门口饭店吃饭的农民工兄弟越来越少,经常看到三五成群的他们背着大包小行李在路边等车。他们在这里工作已经结束,还要再到另外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他们的城市淘金梦。
老樊的工程队也在不声不息中消失。
这个人在临走的时候竟然没来和我打个招呼,或者打个电话,真的让我有些意外。估计工钱已经结清了吧,也许是急着到另一个地方安营扎寨,走的匆忙没来得及告诉我吧。但愿我的同乡能有个更好的去处。
想想这一年多老樊也给我的生活带来不少快乐。他的淳朴、率直、开朗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也让我了解了不少老家农村的物事。我虽然自小生长在农村,但十六七岁就到外地念高中,读大学,再后来在城市里做老师、当校长,再到政府部门任职,接触的大多是城市内的事。徐州至沛县,城市到农村,虽然相距不过百里,但人的思想境界、生活态度却
有很大的不同。也正是这些不同,让城市和农村有了排斥,也有了互补。正如老樊,他从一个地道的农民到一个在城市里打工的农民工,身上既保持了农民的朴实、厚道,在打拼的过程中也学会了一些变通、委婉,甚至圆滑。
后来,老樊一直没有联系我,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我的印象中渐渐淡化。又一年以后,我从办事处调到区政府建设局任副局长。
也就是在那年之后的春节,我再一次见到了老樊。
那个春节,天特别的冷,我在父母家陪老人过节。大年初二,按照老家的风俗,各家都要到亲戚家走动看望。上午九点多,我和弟弟备好东西,准备去舅舅家。正发动弟弟的摩托车,听到大门外有汽车刹车的声音。当时没有多想,以为是邻居家来了亲戚。
等到有人从外面进了院,我才发现是老樊来了。老樊脑门镗亮,红光满面,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打着一条鲜艳的领带,脚上穿着一双锃明瓦亮的皮鞋。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都觉得寒气逼人,人家倒好,穿那么利索倒没觉得怎么着。
老樊过来抱住我的肩膀,还是那么高高的嗓门,说,老弟,咱家可真难找,我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我问他,大过年的,你这是干啥来了?老樊说,正因为过年我才来看看呀。说完就朝门外打招呼。
外面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轿车,车后站着一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姑娘。老樊朝着那姑娘喊道,快,快把东西拎进来。姑娘从车后备箱里拎出几大盒子的东西进了院门。
我说,老樊呀,这是你家丫头吧,大学毕业了吧?老樊哈哈大笑,老弟,说啥呢,这是你小嫂子,新嫂子。那姑娘脸色一红,拎着东西就往堂屋当门进。我只好把老樊往屋里让,给我父母和弟弟介绍之后,就坐下来喝茶。等那姑娘在屋里呆不住了,到院子里看柿子树尖上仅存的两个红柿子时,我对老樊说,咋了,你发了?也赶上时髦了,养起小三了?
老樊不好意思地说,老弟呀,你不知道,我给你说。那年俺在你家对面的那个工程干完后,还不错,政府及时过问,我们的工钱及时结清,我落了七八万块钱。再后来,有朋友在新疆那边揽了工程,我就带人去那边干了。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说一声,可是手机在车站让小偷给摸走了,号码我也没记在本子上。那边活很好干,钱也结地快。可惜你嫂子无福消受,跟着去了半年就得病走了。外面那个是我新找的,也不小了,三十多了,看着年轻,你才会觉得是俺闺女。
我感叹世事弄人,脑海里不时闪过那个身材矮小、身体柔弱的女人。跟着男人东奔西跑,没享过什么福,等有了钱,却得了病,撒手人寰。但看到老樊一身的光鲜和满面的红光,又觉得世事变迁如此之快。等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老樊今天上门肯定是有事找我。我干了建设局副局长之后,春节前上门送礼的一个接一个,让我这个教师出身的从政之人一时难以招架。
我问老樊,你今天来肯定是有什么事吧?
老樊说,没有,哪有什么事,就是听说你回家来过年,想见你了,顺便看看老爹老娘。
我知道他没说实话,就说,那好,如果没事的话,我就不留你了,我们还要去走亲戚。东西你可得带走,我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可不是社会上的狐朋狗友,咱不搞那一套。
老樊一听急了,两只手搓着,声音也降了下来,说,老弟,哥找你还真有事。我一听,便收回逐客令,对弟弟说,咱舅家等明天再去吧,你去看看哪家饭店的菜好,老樊哥不走了,咱到饭店喝两杯。
我弟弟似乎觉得我在给他暗示,就说,哥呀,你在城里呆憨了吧,这大过年的,谁家饭店开业呀,这里又不是城里。我就说,那好,你们两口子就麻烦一下做几个菜。
没等我弟弟回答,老樊急急地站走来,我以为他要走,就起身想送送他。不想老樊说,不要麻烦了,菜我都带来了。说完,竟自跑到大门外,一会功夫就从车里搬来一个大纸箱。打开一看,好家伙,荤的,素的,凉调的,热拌的,带来了十好几个菜,看来是在这里吃定了。
我弟弟看这阵势,只好把他媳妇从电视机前拉过来,张罗着盛盘、热菜。等酒菜摆好,两杯酒下肚,我对老樊说,老哥,现在有什么事可以说了吧。
老樊嘿嘿一笑,说,老弟就是好人,知道哥有心事。你们区里不是要建设一个什么物资市场吗,听说工程不小,老弟现在在建设局当局长了,能不能给老哥搞点小活干干。哥现在也成立建筑公司了,我们的招标文件都已递上去了,老弟一句话,这活就是我们的了,到时候哥不会亏待了老弟。
说完从西服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看了一眼,是个听说过的建筑公司,他任副总经理。这个公司听说是个皮包公司,法人代表也是个社会上的小混混。
我端起一杯酒,敬了老樊,说,老哥,弟弟我是个穷教书先生出身,虽然现在在政府部门当个小官,但社会上的那一套我一直没有学会,我只知道按章办事,走后门、托关系的事俺从来不干。如果你们合法合规,我一定支持,如果不符合规定,我是不会为你们办任何事、开任何绿灯的。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我弟弟这时端起酒杯,一个劲地劝老樊喝酒。开始时老樊有些郁闷,可经不住我弟弟的狂轰滥炸,脸色慢慢好起来了。到后来,老樊倒了满满一杯酒,足有二三两,站起身来,对我说,老弟,我没看错你,你是个好人。我现在是知道了,那小子让我当个副总经理,就是想让我把你搞定,然后把工程搞定。老弟,你是干事业的人,我不能害你,不能毁了你的前程,违法的事咱不能干,对不?说完,一饮而尽。
听了老樊的话,我心里有些暖暖的。满满地斟了一杯酒,我对老樊说,老哥,谢谢你的理解,这才是咱老家人。等我喝完,老樊两手拍着叫好,说,老弟,好,就这样定了,俺不麻烦你了,谁让咱是老家人呢,谁让俺祖先是樊哙呢,俺是名门之后,做事就得光明磊落。
春节长假之后没多久,我们区里的那个物资市场招标开始了。我是新任的副局长,不分管那一块。等招标结果出来后,我有些吃惊,物资市场的大部分工程都给了老樊的那个公司。看着局长和分管副局长的办公室生人进进出出,我知道这个地方很不简单。
也许是为了避嫌,老樊从来没有到过我的办公室,但休息时偶尔到我家里来聊聊天,说说工程上的事。我对他说,工程你们既然接了,就要干好,不要光想着挣钱,偷工减料的事千万不要干。老樊说,他虽然挂了个副总经理的名,其实还是以前的样子,带着工人干活,具体工程上的用料他是无权过问的。我隐隐约约感觉有些不对劲。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刚刚睡下,手机响了,是老樊打来的。老樊电话里带着哭腔,说工地出事了,由于用的水泥标号不够,夜里干活时,盖了一半的房子塌了,十几个工人被埋在下面。
我赶紧起床赶过去。事故现场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区里和市里的领导也都陆续赶到了。消防队员在砖头瓦块下面往外扒人,下面传来工人凄惨的哭喊声。老樊一身的泥土,两手扒地都出了血。现场营救处理一直持续到天亮,后来我就没再见过老樊的身影,打他的手机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听说被公安机关控制起来了。
这次事故造成两名民工死亡,十几人不同程度地受伤。事故处理结果很快出来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我们建设局里没有任何人受到牵连,老樊公司的法人代表也什么事没有,只有老樊一个人被抓进去了。处理结果上没有提老樊是那个公司的副总,而是施工队的负责人,事故原因是施工队野蛮施工,盲目赶进度。老樊除了赔付伤亡费用外,还被判刑入狱两年。
看着手里的处理结果,我一直想不通。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局里没有人担责?那个公司为什么没有受到处理,反而继续他们的工程?为什么进去的只有老樊一个人?
在老樊入狱的时间里,我去看过他一次。隔着探视区的大玻璃,老樊对着我痛哭流涕,说不该不听我的话,对水泥标号不对的事早就该向上反映,结果出了这么大的事,只有他一个人担责。他还说出事以后,各方面都找他说话,有唱红脸的,有唱黑脸的,总的来说,一个意思,就是让他主动担起来。
我说,你傻呀,现在谁还管你的事。
老樊说,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让他们架起来了,这个说我是沛县人豪爽,能担当,那个说只要我顶起来,后面自会有人帮我。我当时让他们说晕了,脑子一热,真把自己当成攻城拔寨、鸿门救主的樊哙啦。现在好了,人进来了,钱也没了,小媳妇也跑了,我真是他娘的一个大蠢货。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有些事情我自己都没有看清。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局里依然是一片平静和忙碌,局长和副局长们的办公室里仍然是人进人出,行色匆匆。而我似乎觉得自己离这个社会越来越远了。我有时很怀念我当教师的那些日子。每天面对的是孩子们的天真,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我觉得已到了自己有所选择的时候了。
在我的请辞报告递上去两个月后,我被安排到区里一所中学当校长。学校只有初中三个年级十二个班级,教师也不多。由于地处郊区,学校里的孩子不少是农村来的寄读生。他们的父母和老樊一样在这座城市里打工,希望以此来改善自己的生活,改变孩子的命运。
一年半之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办公室里批改学生的试卷,门卫老王打来电话说有我老家的一个老头找我。我到了门卫室,看到在角落里蹲着一个老头,一身破旧的衣服,旁边还放着一个编织袋,却是老樊。
在我的办公室里,老樊说出了他来找我的目的。他说刚刚出狱,老家是不想回去了,一个原因是老家的地快被占完了,光靠地过活肯定是不行的。
另一个原因是在城里呆了这么多年,再回到老家,现在是一无所有,面子上也过不去。
我想了想,我们学校的门卫临时工老王早就吵着要回家看孙子,不能干了,正好有个空缺。老樊听说能在这个学校里看大门,高兴地大叫,说,我就知道俺兄弟不能看着他哥落难吧。看大门还真不孬,住的地方也有了。
自此,老樊就成了我们学校的编外一员。除了开门关门之外,老樊每天一大早还把里里外外打扫地干干净净,得到了学校教师的一致好评。用老樊的话说,我让他看了大门,他不能给我丢脸。
有天加班晚了,回家时已是掌灯时分。我到门卫室后面的车棚取自行车回家。听到门卫室里老樊在高声地讲话。透过窗户玻璃,看到老樊在给一帮刚打完球的学生讲故事。讲的是鸿门宴上樊哙面斥项羽那段。讲到高兴处,老樊神形兼备,眉飞色舞,孩子们哈哈大笑。
我有些欣慰,以前的老樊又回来了,那个爽朗、快乐的老樊又回来了。
你们知道吗?我就姓樊,我的祖先就是樊哙……老樊的声音透过窗户玻璃传到很远。
唉,这个老樊……